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http://www.taiwancenter.com/sdtca/index.html
  2004 年 6 月

訪舊地、晤舊親、憶舊友 (二)
蘇教授、平山、隆治與田中
范少達

前次提到清美堂姐、武雄姐夫一家搬到新澤西中部的普林斯頓不久,我也「隨踵而至」到相距只四十哩的賓州費城去修博士(難怪清美姐說我從小就是個跟屁虫)。而且我還沒在費城找到居處前,「理所當然」的在他們家一住就是近一個月(也難怪當時清美姐熱衷的幫我覓屋買房)。

賓大醫學院、幾個研究大樓和兩個相關的醫院集中在校區南邊。當時十來個研究所有十幾個台灣來的研究生,我讀免疫學,研究室在四樓,三樓有個念微生物學的台灣女生,「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我在三樓四樓之間爬上爬下,沒白費腿力,三年後我倆終成眷屬。

整棟Johnson Pavilion的實驗室大概從沒翻新過,而且窗子很小,一副老舊灰暗的面貌;研究生們大好的青春歲月大都流逝在實驗室裏,不過,我在一間實驗室看到一張讓我永誌難忘詼諧幽默的貼紙…

“Doing a good job here is like wetting the dark pants you are wearing; nobody will notice it, but you will have a warm feeling.”
「在此地工作努力表現良好,就像尿在自己穿的深色褲子上,別人是不會注意到的,但是你自己會有一股溫暖的感覺。」

富有鼓舞的哲意,帶些無奈的自憐,也有點阿 Q,我覺得很好笑,一想到就不禁莞爾。

七零年代末,八零年代初,中國開始讓大量的學者出國進修研究。和台灣相反,中國先期來美的全是上了年紀的教授和學者,沒有年輕的留學生。賓大醫學院幾個研究所也來了幾位;和我同實驗室的有位從瀋陽醫大來的蘇教授,五十幾歲,個子矮,頭微禿,溫文有禮。他是我這輩子接觸的第一位中國人,工作賣力,夜裏我倆常為伴於實驗室,也可道家常,或聽我發牢騷。

我基於同胞情處處盡力幫他;有一回開車帶他去買菜,他提了一大袋沉甸甸的東西,我問他是啥物,他說是土豆,我笑道:你那麼愛吃花生啊!只見他一臉茫然。打開袋子一看,才明白原來「土豆」在中國是指馬鈴薯,不是用閩南話發音的花生。

中國學者大多只在美留一兩年就得回去;和蘇先生道別時,兩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知此別,各居異鄉,重逢無期,有甚多的傷感。

蘇教授離開不久,來了一位日本人平山篤志,近三十歲,是大阪來的博士醫生。平山和我見面的第一句話就令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他一聽我是來自台灣,就把頭前傾鄭重的說,他要對日本在戰時犯下的諸多罪行向我道歉。老天爺,戰時我倆都還未出生呢!(不知是否因我滿臉橫肉,讓他望而生畏)。

平山早上一到實驗室就先換雙拖鞋;走路時鞋跟拖地,批哩啪啦,聲震全樓。此君還有一個高聲自言自語的怪癖,尤其是實驗碰上難關時,獨自一個人大開研討會;還好他全用日本話和自己談,所以我們都聽不懂也不用回答。很巧的,他父親和我父親在京都帝大醫學院是同學。平山很有學問,對我助益良多;他也只留了一年多點就回大阪了。

近二十年前,平山到聖地牙哥開會時找過我;同時也身負使命:他太座要他開完會買一個手提包回去。我起初心想那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小事,沒想到帶他去了好幾家大百貨公司都沒看到他要的。我納悶的問他到底是何方寶貝,如此難覓。他說這種名牌貨平常都是鎖在櫥窗內的,可能要在特別高級的店才有;令我覺得聖地牙哥是個落後的「庄腳」,會讓「平山醫師娘」看扁了。遍尋不著就要絕望時,我們在「薩克思第五街」百貨店的一個特別的部門喜見芳蹤。自從見識了一個上千元的小手提包後,我從不在意老婆買那些幾百塊錢的「便宜貨」了。

老婆的指導教授是日本來的分子生物學家,所以實驗室裏日本人一波接一波,接踵而來。當時和老婆一起的有兩位日本人,修博士的隆治君和博士後的田中君,這兩位大概是全醫學院工作最賣力的。隆治君東京大學雙重學士 (好像是文學和工程),一副不茍言笑道貌岸然的神色。他以實驗室為家,三餐全靠麥當勞解決,博士論文發表了七篇研究報告,一時傳為美談。

有幾年隆治和我在本地的 Scripps 研究機構重聚,「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當時他已有個賢慧的太太和一對兒女。他太太烹飪手藝很好,我享了幾次口福。幾年之後,他舉家遷回日本去,現在東大高就。

另外一位是博士後研究員田中君,此君衣著千篇一律,天冷時黑套頭毛衣,天熱時黑T恤衫;留著一頭披肩長髮,背後看來像個邋遢的女人。正面一瞧 ,眉粗眼瞇,幾天沒刮的鬍子,是個邋遢的男人。田中是個老煙槍,沒有人敢和他同室,就特別給他一間小辦公室讓他吞雲吐霧去。

田中君是條光棍,也以實驗室為家,工作也有好成果。當時他鍾情一位日本女研究生,卻不受青采。我和老婆新婚後有次請他吃飯,幾杯下肚,內心的孤寂和惆悵情懷溢於言表。

對陌生人說來,這兩位是特異獨形的怪人,但認識加深後,互相有了交流,覺得他們兩人都蠻正常也很有趣的。有一次請隆治君替我寫一封推薦信,他寫好後對我說:「我把我所知道的讚美詞句都用光了。」

在賓大這人生旅程的短暫過站,我們的路途於此交叉,如今茫茫人海,各自天涯,相逢大概難上加難了。把這一些經過歲月的篩選還留存的片斷記憶草草為文,算是對他們的一種懷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