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滋病
子詩
昨夜夢裏,他又見到了阿琪,她雙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左手,一雙會說話的烏黑大眼珠,深情款款地望著地,她的嘴唇微微地啟動著,像是有滿腹的語言要向他傾訴似的,但卻沒有一點聲音出來。他心疼地去摸她那蒼白的臉頰,一陣濕黏黏的感覺從他的掌心傳了過來,他不經心地朝他的手掌望去,倏地,他臉色變白了,驚嚇地望著那隻沾滿血跡的手掌,口中不由地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驚叫聲來,整個人從噩夢中驚醒了過來。
他坐起身來,害怕地朝自己的右手望去,手掌上沾滿汗水,濕淋淋的一片,喔!原來是汗而不是血,他不由地吁了一口氣。
他想起了阿琪,前塵往事彷彿又回到了眼前。
鍾琪與他是醫學院的同班同學。 他永遠忘不了他們剛見面的那天,從她身上發出一股東方特有的古典氣質來,把他整個人給吸引住了,他深深地被她迷住了,不覺地神魂顛倒起來,一時意亂情迷了。
在他熱烈的追求之下,她也心動了,不久兩人便訂了婚。他們決定等醫院的實習生涯告一段落後,才舉行婚禮。
醫三那年,他們開始在醫院的不同部門實習,鍾琪被派在外科部門,而他實習的部門是小兒科。
那天晚上,他們約好在鍾琪的公寓見面。他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廿分鐘,他伸手按了一下門鈴,沒人開門,他注意到大門的門縫裏沒有燈光透露出來,便從口袋裡掏出鍾琪給他的鑰匙來,開門進屋。屋裏黑漆漆的一片,隱隱約約之中,彷彿看到屋裡有個黑影,他定晴一看,原來是鍾琪!
他一面開燈,一面口裏埋怨著: 「妳怎麼沒開燈? 嚇了我一大跳。」
鍾琪兩手抱著頭部,坐在沙發上,她用一種低如蚊子的聲音說:「對不起。」
「妳怎麼那樣早就回來了? 」他詫異地問。
她把臉埋入雙手裡面,沒有回答他的話。 她頭髮紊亂,衣冠不整地坐在那裡,與平日對衣著非常講究的她,判若兩人似的。他馬上注意到她的異態,關懷地問:「妳怎麼啦? 」
她抬起頭來,一抹恐懼的神色閃過她的眼睛。
「我不小心把病人HIV的針頭插入自己的手臂。 」她神情沮喪地道:「病人是愛滋病的患者。」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他急急地問。
「上個月初。」她回答 。
「妳怎麼沒有馬上告訴我?」他責怪地道。
「當時我立即做了愛滋病的檢驗,檢驗結果呈陰性反應,我以為沒事了,所以沒告訴你。」她幽幽地道。
「妳作了複檢沒有?」 他問。
她悲傷地點了點頭。「複檢結果呈陽性反應。」
她的話似巨雷般地向他轟了過來,他整個人呆住了,怎麼可能?她是HIV的帶原者?她還那麼年輕,人生才剛開始,以後會是一位出色的外科醫生,現在卻變成了愛滋病HIV的帶原者,上天何其不公平也!
鍾琪的話把他拉回到現實裡: 「你也要去做HIV的檢驗。」
「我? 妳是說……」
「如果我把HIV的病菌傳染給你的話,我將會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她眼裏含著淚說。
愛滋病傳染的途徑有二:經由血液及性關係。
「我們一直用保險套。」
「你還是需要去做檢查。 當我確定你沒有感染到愛滋病後,我才能放心。 」
她聲音哽咽地道。
他伸出手來,把她擁入懷裏,她在他懷裏輕聲地哭泣著,他輕輕地拍著她的背部,柔聲地安慰她:「不要哭,不要哭!」
他心裏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兆來,他知道她活在世上的日子己經不多了,他不覺地落淚了。
第二天上午,鍾琪陪著他去醫院作愛滋病的檢驗,檢驗結果呈陰性反應,鍾琪這才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巨石。
*
鍾琪雖然是HIV的帶原者,但是在愛滋病還沒發作之前,一點也看不出異態來,她繼續在醫院實習。
她第一次病發是在十月底,他急急地把她送到醫院,經過柏奇醫生的診斷,確定她感染到PCP(Pneumocystis pneumonia) 與MAI(Infection of the bloodstream),他的白血球T細胞的指數只有二百。
柏奇醫生先替她治療PCP興MAI,等她病情穩定之後,才採用「愛滋病的雞尾酒治療法」,她同時服用三種不同的藥物,在藥物的治療之下,她的白血球T細胞數目逐日上升,體重也跟著增加。
她在醫院裏住了快一個月,方才出院。為了照顧她,他退掉自己的公寓,搬到她的公寓住。
他們一起度過了二ooo年的聖誕節。 翌年夏天,鍾琪常常頭疼,記憶力變得很差,他以為是藥物的副作用,也沒太注意它。
那天下午,他在圖書館裏看報紙,華爾街日報上面的一則有關愛滋病的最新報導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默爾克藥廠(Merck) 最近研究製造的愛滋病疫苗注射入猴子身上後,己經證實可以收到遏止愛滋病發作的效用。 這項研究是由哈佛大學的醫學研究所實施,研究員先把猴子分成兩組,再把愛滋病疫苗注射入一組的猴子身上,另外的一組猴子注射維他命針。 然後他們把愛滋病病毒注射到猴子身上,讓全部的猴子都感染到愛滋病。 沒多久,沒有注射愛滋病疫苗的猴子全部病發死亡,而注射疫苗的猴子,到目前為止,仍然活著。
「默爾克藥廠打算把新疫苗注射入人體,以作進一步的研究。雖然新疫苗是用來預防愛滋病的感染,但是它也可以增加HIV帶原者的免疫能力,遏止愛滋病的發作。 」
他興沖沖地趕回公寓,想把這項好消息告訴鍾琪。他打開大門,走入屋裏,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從她房裏傳了出來,他三步併做兩步,向房裏急衝過去。
鍾琪躺在地上,她兩眼翻白,全身痙攣,口裏吐著白色的泡沬。他蹲下身子,兩手輕輕地捧住她的頭部,一陣嚇人的高溫從她的頭部傳了過來,她全身發著高燒!他等她全身的痙攣平復下來之後,方才把她急送到醫院。
經過柏奇醫生的急救之後,她慢慢地恢復了神智,柏奇醫生開始為她作腦部的斷層透視。
他坐在醫院的等候室裏,不安地蠕動了一下,等待的時間彷彿變得特別長似的,才只一個多鐘頭而己,可是在他的感覺上,彷彿己經是一世紀長似的。
柏奇醫生神情凝重地向他走來,在他面前停了下來。他站起身來,迫不及待地問:「她得了什麼病?」
「腦癌。」 柏奇醫生語氣沉重地說。
倏地,他臉色變白了,阿琪得了腦癌!怎麼可能?最近她的愛滋病在「雞尾酒治療法」的控制之下,己經大有起色,她的白血球T細胞的數目己與常人無異。 怎麼現在又得了腦癌?不,不!她不可能罹患腦癌!
但是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又容不得他否認。好半晌,他方才強迫自己問:「什麼時候開刀?」
「她的腦癌己是末期,開刀沒有用的。 」柏奇醫生搖著頭說。
「她還可以活多久?」 他聲音顫抖地問。
「多則一年,少則一月。」柏奇醫王神色黯然地回答。
柏奇醫生離去之後,他到病房裏探望鍾琪,她己經睡著了,他沒吵醒她,便拖著一身疲累,沮喪地回到公寓。
鍾琪在醫院裏住了大約兩個多禮拜,便吵著要出院,在她的堅持之下,他只得替她辦理出院手續。
午夜時分,她突然醒了過來,一時再也無法入睡,便披衣下床,慢慢地走到客廳裏。
史蒂夫睡在客廳裏的沙發上,他睡得正酣,嘴唇半張著,鼻裏發出輕微的鼾聲來。 他身上蓋的被子,一半掉到地下,她把被子檢了起來,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他馬上醒了過來,坐起身來,雙手揉著眼睛問: 「妳是不是覺得好一些?」
「我沒事。 」她微笑著說。停了停,她突然說:「我愛你。 」
她的語氣裏透露出一股濃濃的訣別意味來,驀地,一陣不祥的預兆向他襲擊過來,他一下睡意全消,整個人頓時清醒過來,他驚慌地想:是不是她現在就要走了? 我不要妳走!他在心裏吶喊著。
「唉!人生苦短,遺憾太多。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也有許多好書還沒看。」她若有所思地道。
「從明天開始,我每天唸書給妳聽,就如同妳自己看書一樣,好不好?」他熱心地說。
「好的。」她點點頭,感激地道:「 謝謝你。」
他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把她扶回房裏,她向床上躺了下去,他把被子蓋在她的身上。
「好累喲! 」她輕聲地嘆息著。 「我要走了。」
「不,妳不能走。 」他低下頭來,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 「請不要走。」他眼裏含著淚說。
「好吧。 」她疲倦地閉上眼晴。
他坐在她床邊陪她,等她入睡之後,方才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
隨著時日的增加,她的健康狀況一天比一天差。 有時候,他看到她睜著一雙無神的大眼睛,茫然地望著前面的白牆,彷彿她己經單獨開始一種新的旅程,要把他捨棄在人間似的,他心中不由地感到一陣恐慌,驚慌之中,想緊緊地抓住眼前的她,不肯放她走,便大聲地清了清喉嚨,把她從夢幻中拉回到現實來,她歉疚地向他笑了一笑,提起精神來,繼續聽他唸書。
不可避免的事終於來臨了,那天早上,她又昏迷過去,他急急地把她送到醫院,但己回生乏術,她終於走了。
* *
葬禮完後,他帶著鍾琪的骨灰,雇了一架小飛機向聖地牙哥的海上飛去。
今天天氣睛朗,天空一片碧藍,碧藍的色彩就像那天一樣,往昔情景依稀又回到了眼前。
那天下午,他們在海邊散步,成群的海鷗在碧藍的天空飛翔,她羨慕地望著海鷗,向他要求著: 「當我去世之後,請把我的骨灰散在聖地牙哥大海上的天空中,我要像海鷗般地在天空中自由飛翔,四處遨遊。」
他望著飛機窗外的景色,心裏悲哀地想,什麼是生?什麼是死?生命是不是像流水般地流過手指的間縫,根本就抓不住、也留不住?生命會不會留下痕跡? 或者它會像煙霧般地消逝得無影無蹤,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來?
阿琪的骨灰裝在一只瓶子裏,他把瓶子緊緊地抱在胸前,這是他們相聚的最後一刻了,他低下了頭,在瓶上吻了一下,心痛地道別著:「阿琪,永別了! 」
在駕駛員的催促之下,他方才依依不捨地把瓶子伸到機外,他打開瓶子,然後把瓶子向外傾倒,一陣風吹來,骨灰隨風四處飄散,像海鷗般地在碧藍的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