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一生的一篇論文(下)
唐望

聖地牙哥通用動力公司 (General Dynamics Convair Division or GD/C) 的面試在1984年7月19日，於是在前一天從波士頓飛到聖地牙哥，入住Mission Valley的Hanalei Hotel，由於東西兩岸有三小時時差，可用多出的三小時來適應環境。

先到當時號稱是全國第一家的Fashion Valley Mall，買了一塊木牌當紀念品，上面畫有一位英俊的男士，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地板，旁白寫著：I am the boss of this house and I have. my wife’s permission to say. so。這個紀念品後來隨我搬到聖地牙哥，一直掛在家中，直到房子賣掉，換成小一點的房子才被打入冷宮。

面試當天一早打開電視，所有的電台都只報導前一天發生在聖地牙哥南邊，鄰接墨西哥San Ysidro的麥當勞餐館發生的慘案。原來一位41歲的行兇者James Hubert，在餐廳內用槍殺死了21人，另外有20人受傷，整個過程在歷時77分鐘之後，兇手被聖地牙哥警察局SWAT Team的狙擊手 (sniper) Chuck Foster從遠方開槍擊斃。其實案發三天前，這位兇手就曾向他的妻子Etna表示，他懷疑自己有心理問題，因此兇手被視為單一的孤鳥行為，找不到其他該究責的對象後就不了了之。此槍擊案在當時是美國有史以來死亡人數最多的一件。

由於San Ysidro的恐怖槍擊案，我懷著忐忑的心情，進入GD/C位在Kearny Mesa的總部接受面試。整個上午從頭到尾只見到一位人士，談話都是繞著槍擊案打轉，他沒有要我介紹我自己，也完全沒有談到我在IEEE Transactions on Automatic Control所發表有關戰斧型巡弋飛彈(Tomahawk Cruise Missile)的論文，連午餐都沒有請客，就草草結束。

因為我連他的名片都沒有，面試後的感謝信無從下筆而省略。這真是一次超級精簡的面試，我完全不抱任何期望。回到波士頓和牽手報告面試的過程時，她有些失望。幸好不久之後就接到那位獵頭人(head hunter) Stan的來電，說GD/C正在準備一封信(job offer），要我靜候佳音。

果如其然，幾天後就收到一封正式的通知，厚厚的一疊，除了薪資有顯著增加之外，GD/C提供一家四口遷來聖地牙哥的旅費，所有自住房子買賣所需的仲介服務費，和報到前飛來聖地牙哥的找住房 (house hunting)的旅費。

當時最高興的莫過於牽手了，我念書做事附近都沒藥學院，她只得念電腦碩士，設計飛彈軟體。她已經在雷神(Raytheon)公司當了兩年的軟體工程師，每天看雷達掃描，分辨敵我戰機打來打去，只是為五斗米折腰，並不快樂。加州政府承認她台北醫學院藥學系的學分和畢業證書，可直接報考藥師執照。當時她已經取得紐約州的藥師執照，然而紐約州沒吸引力。一位命理師曾說她的生辰八字是「藥命」，這也真是她唯一的志願，她不怕考試，只怕不讓她考，於是我們決定搬家。

從波士頓到聖地牙哥距離三千英里，得從長計議。首先我們連絡1981年從波士頓遷居到聖地牙哥的吳光勇和李美保夫婦。在波士頓的時候，我們都參加李秀全牧師的波士頓郊區華人聖經教會(Chinese Bible Church of Greater Boston)。李秀全牧師是我景仰的長輩，也是我當時心靈的導師，對我照顧有加，我也是他可以隨傳隨到的小幫手。記得有次他要我有空時到教堂閣樓(attic)新裝電燈，而我卻在他正在講道時，偷偷的到閣樓敲敲打打，以為下面聽不到，造成李牧師講道的干擾，而我茫然不知，真是糗大。還有一次要我檢查他的方型福斯汽車(VW)的除霧裝置，我也很快的解決問題，不辱使命。

我們在1984年10月初到聖地牙哥來買房子，先到住在San Carlos的吳光勇和李美保夫婦家拜訪，他們家在聖地牙哥市最高山Cowles Mountain附近，學區很好，有一個猶太會堂(Synagogue)，是一個猶太人集中的地方。他說在半山腰和猶太會堂同一條街上，有一個新的社區正在蓋房子，建議我們去參觀。(註：吳光勇夫婦1981年在華人傳道會成立國語堂聚會，後來成為全職牧師，夫婦一起到西伯利亞，俄國海參威，阿根廷，智利……專職傳福音。)

於是我們第二天到了樣品屋的接待所，在那裡看了四間樣品屋，個個都很摩登新式(contemporary)，和我們在波士頓Winchester想蓋的新房子很像，於是我們就到房屋要蓋的現場去看。當時正在進行第三期、也是最後一期的整地工程，一共有十幾塊地可以讓我們挑，其中景觀最好的兩塊已經賣掉，這兩塊地相鄰，其中右邊的地，已被這土地開發案的建築師相中，準備自己蓋一棟五千呎的豪宅。於是我們就選了他右邊的那塊地，景觀也很好，和建築師當鄰居。

建商有四種不同房屋樣式供選擇，大小從2,000呎到2,400呎，每種都有現代風格挑高天花板(cathedral ceiling)，這在當年是劃時代的創舉，日後的新房子都因為它受歡迎而如法炮製。我們選了四種中第二大、也是第二貴的房子，四房三衛約2,300平方呎。價格大約是二十幾萬，幾乎比我們波士頓的房子貴一倍，真是吃不消！

新房子要等半年之後才會蓋好，我們在新家附近租了一間兩層連排屋(townhouse)，租約到期後，可用租金當頭期款購買，但是後來發現房子地基有鬆動的問題，我們並沒有買它。圓住新家之夢，快樂得夢中都在偷笑。

牽手當時在波士頓雷神(Raytheon)公司負責設計分辨敵我交戰對策的軟體，她在下榻的旅館看San Diego Union Tribune有兩家公司的徵才廣告，於是就打電話去應徵，兩家公司都邀請她去面試，而且都當下立刻錄取，讓我羨慕不已，覺得我走錯行了。最後她選擇到Sorrento Valley的Logicon擔任Member of the Technical Staff，和我在TASC的頭銜一樣。

那個年代，國防工業領域的女性從業人員稀少，算是天之驕女，是大公司急欲爭取的對象。牽手是台灣人，和黑人一樣歸類為少數民族(Minority)，對公司來說是「一石二鳥」非常划算。買好房子之後，才正式分別寫接受信(acceptance letter)給GD/C和Logicon，在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一開始上班。

雖然GD/C的job offer中，含托運一部車子的福利，我們決定從波士頓到聖地牙哥自己開車，接受用哩程來計算旅途的支出費用。我們1974年在El Paso, Texas買的老爺車Chrysler 300已經老舊不堪，不適合長途旅行，決定買生平第一台新車。

日本車很耐用、又省油，但是找不到汽車門市部，只看到美國車商道奇(Dodge)的廣告，有一款新型車叫做Dodge Colt Vista，號稱是日本三菱(Mitsubishi)原裝進口，車身雖小，卻有三排座位。一見鍾情，沒有討價還價就把它直接開回家，那時的想法是「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這部車是我一生買車的分水嶺，之前買舊車，之後就都買新車了。

車開回家後，才發現這部車只有AM無線電收音機，沒有卡帶播放機，長途橫跨東西兩岸，小朋友可能受不了，這個問題對學電機的不難。於是我到Radio Shack買了一個車用卡帶播放機，電源線接到車上的香煙點火頭，後座兩旁上方各接上一個小喇叭箱，就萬事OK。告別波士頓時，兒子剛滿七歲、女兒近六歲，我們買了幾卷兒歌在車上放給他們聽，聽來聽去最喜歡的一卷是Sesame Street所發行的Ernie & Bert，百聽、百唱不厭，自得其樂。他們真是好騙！

從德州、開到愛俄華州、再開到波士頓的老爺車，有定速巡弋控制器(cruise control)，在美國大江南北開車時經常使用它，是長途旅行非常實用的裝備。於是從波士頓出發前，我到Sears買了一套通用型的汽車巡弋控制器，自己把它裝到新車上，於是我們這台新車，上高速公路之後，腳就可以不用踩油門了。這個新裝的巡弋控制器，一直從波士頓開到過了加州Alpine的山頭，快進入聖地牙哥時失靈，之後大都是開市內或是短程的高速公路，不需巡弋控制器，就沒有去修它。

1984年10月初，找了一位同是台灣來有工程背景的房地產仲介，討論賣波士頓房子事宜。首先他建議我把房子重新油漆一遍，於是我就到Sears買了一個28呎的兩段式鋁製梯子，按照書上教的方法，有模有樣的開始當油漆工，兩天完工。然後他安排一次開放日(Open House），好像就是那次找到一對退休夫婦買主，沒討價還價就賣了$135,000。這個房子我們一共住了四年，買的時候是$72,000，能夠賣到這個價錢，我們很滿意。搬家前交接，買主問是否可以把那一個鋁製梯子留下來給他，我二話不說就把它掛回到車庫，雙方都非常愉快、好聚好散。

交接後，我們開始Go West, young man的旅途。先向南到紐約去拜訪牽手的表妹黃美惠和王緒醫師夫婦，之後就隨心所至、隨遇而安。想當年，沒有手機、沒有網路，全程只靠一本大地圖及加油站要來的附近城市的免費地圖，反正都在高速公路附近，迷路的話就到加油站去問，處處遇貴人。

感恩節前到了芝加哥去看我妹妹唐美一家。再從芝加哥經過兒子出生地的愛俄華州，到丹佛去找成大同學周南山，感謝周南山的介紹，經過鳳凰城去找他的姊姊周中英，最後從鳳凰城開到聖地牙哥，完成橫跨美洲大陸之行。到聖地牙哥之後，簽好租約，搬進位在San Carlos短期的住處，等搬家公司把波士頓的物品家具運來。

1984年12月3日到位在Kearny Mesa的GDC總部報到，拿到公司通行證之後，立刻到在Pacific Highway旁邊的一個大型工廠上班。那個工廠很神秘，什麼招牌都沒有(到現在還是），我在大門口旁邊的一個小房間待了兩個星期，毎天無所事事，沒有長官、沒有同事、沒有秘書，連上廁所都沒有見到有相同需要的人。

原來這個工廠屬於最高機密(Top Secret)層級的工廠，正在開發/生產隱形巡弋飛彈Advanced Cruise Missile (ACM) AGM-129。而我當時只有Secret等級的安全許可 (security clearance) ，層級不夠，不得從事任何有關ACM的工作。

GD/C開發/生產的ACM之所以會成為最高機密，主要因為它是核子武器，更重要的是它隱形(stealth) ，在高空雷達看不到它。用B-52H長程轟炸機，一次可載12枚隱形巡弋飛彈，攻擊2000英里之外的目標，是一種戰略性武器。

我猜我是台美斷交後的一個受害者。斷交之前，從Secret層級提升到Top Secret層級，需要台北的美國大使館武官在當地的一些查訪作業。斷交之後，沒有這位武官的協助，我的升等程序在兩個星期之後，被打了回票，公司只好把我派回到Kearny Mesa總部。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之後的八年，我一直在GD/C從事GPS在戰術性戰斧式巡弋飛彈的應用，也有些成績，值得珍惜。

牽手在Logicon 上班，她也默默準備考加州藥師執照，我未知詳情細節。她考上加州藥師執照時，我父母親也住在一起，全家大小都很開心，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終於回到本行，證實出生時算命師「藥命」的預言。從1987年擔任住院臨床藥師至今，她尚未完全退休，我以她為榮。

舉目無親、身處異鄉、文化差異、語言障礙，留學和移民生涯充滿挑戰。感謝老天爺的眷顧、祖先的行善積德、親友的照顧幫助，萬事皆逢兇化吉，而今平安渡過大半生，實屬萬幸。本文所談的IEEE關鍵論文，改變了我一生的職業生涯，生活充滿了很多驚喜，相信讀者也有許多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經歷故事得以分享。

後記：
1. 隱形性先進巡弋飛彈總共生產460枚，在2012年未發一彈、全數銷毀；
AGM-129 Advanced Cruise Missile
特色：尖嘴、圓身、前掠翼 向下垂直尾翼。
特殊裝備：雷射測速雷達 (Lidar)。

2. 1984年我的弟弟唐隆，那時他單身，在波士頓哈佛大學負責管理一間全新電腦教室的運作，知道我們要搬到聖地牙哥時，他二話不說，立刻辭職，也賣掉他的房子，把一些重要物具和我們的一起，隨著搬家公司搬到聖地牙哥。可見這篇IEEE論文，也同樣的改變了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