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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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 年 9 月

親情、慕情、純情和摯情
新昌

文裳表姊─永生和天堂

「永生的意義,就是永遠留在活著的人們的記憶裡;天堂的概念,即是美好的回憶。」

小學五、六年級時,不知什麼原因,屏東市中正國民小學同年級的學生,幾乎每個人都養蠶了。有的學生,還把蠶蟲們裝在方方正正的紙盒裡,帶到學校,課間中在教室裡打開盒子,大家一起觀賞比較。我雖然也養蠶,但只是養在家裡,從來不帶到學校裡,從來不和同學之間比較。

養蠶的經驗,真是觀察人生的一面鏡子。在短短的幾個星期中,小蠶蟲從小小的卵中生出,只有一個小黑點大,要搬動時,還須要使用小楷毛筆的筆毛去撥動,不能用手指,恐怕會傷了它們。沒想到單靠吃了嫩嫩的桑葉,就能漸漸長大。而且這些小蠶蟲,後來在不是吃就是睡中,經過幾次蛻皮後,竟然就慢慢變成大蠶蟲了。這些大蠶蟲肥肥的,可以拿在手掌中賞玩,吃的也是黑綠大張的桑葉。等到再次蛻皮後,全身轉變成半透明色,便是開始吐絲的時候。春天的蠶,把所有體內的絲吐完後,並沒有死去,反而變成裹在蠶繭裡的蛹。

經過一二星期後,這些蛹便會破繭而出變成蠶蛾了。蠶蛾存在的生命意義,好像只是為了傳宗接代,交配後公蛾即死去,母蛾則開始產卵。只見母蛾抬起白毛毛的屁股,在盒底的紙上一點一滴,生下一個一個白色的小卵。一下子,整個盒底紙面上滿滿的,都是一點一點像小魚眼睛的蠶卵。母蛾產卵後,大功告成,也安然死去了。幾個星期後,這些白色蠶卵的中間,開始生出黑點。這些黑點漸漸增大,後來竟然佔據了所有白色的位子。不久黑頭的小蠶兒,就鑽出卵殼,開始了蠶蟲的另一生命週期。

春天時養蠶的人特別多,大概是因為那時的桑樹,也是正值成長的旺季,枝葉再生而且繁茂青綠的緣故吧。春天也是多雨的時候。春雨和夏天的西北雨不一樣,西北雨通常發生在下午四、五點時,來時一陣狂風,天昏地暗,傾盆大雨,但又很快的雨過天晴。春天的雨則是連綿不斷,溫溫雅雅,淅淅瀝瀝,很容易讓人生出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

有個春雨連綿的夜晚,我拿出蠶盒放在桌子上觀賞。眼看著肥大的蠶蟲,狼吞虎嚥地切咬著黑綠色的桑葉。正看的出神,突然一聲「蠶哪!」的驚叫聲,從窗旁亭子腳的走道上傳過來。我轉頭望看,原來是一個小女生正站在窗外。她頭上留著兩條辮子,張著大嘴,睜著大眼,凝視著這些大蠶蟲。她的身旁站著一位身材高雅,穿著不俗,黑眉白臉紅口的女人。她們手牽著手,停了幾秒觀望後,似乎是依依不捨的繼續往前走,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往後的幾個星期中,每當下雨的夜晚,在聽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雨絲聲裡,我常常下意識地把蠶盒放在靠亭子腳窗旁的桌子上,自得其樂的望著那些碩大健美的蠶蟲。但我的腦海中常常浮現的,總是那個留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而且慢慢的蛻變成另一個我從前曾經很熟悉的女孩,我心裡憧憬著看到她的樣子和臉孔•••


這個當時我很熟悉的小女孩,是我的小學同學,名叫小秋。她有個水汪汪的大眼睛,留著兩條令人喜愛,常想播弄的小辮子。小秋好像是我們三、四年級的時候,從別的地方轉學,來到我們班上的。南台灣屏東的大太陽,沒有多久就把瘦高、好動的小秋晒的黑黑的,但卻把她美麗的眼睛和常有歡笑而露出的白色小牙齒稱扥出來,讓我百看不厭。小秋是外省人的小孩,北京話說的很好,可能因為那是她的母語的緣故。雖是如此,但是小秋和我們這些屏東本地同學們混在一起時,並沒有顯出她有任何不同之處。

那一陣子有一些外省人的小孩,隨著父母的調職屏東,轉學來到我們學校。我們班上就有兩個,小秋是其中之一。這些外省人小孩的家庭背景,和早就在我們班上的少數幾個外省人小孩不同,我們班上原來外省小孩的父母,大多是中學老師,政府人員和空軍軍官,而那時新搬進屏東來,轉學到我們班上的這兩個外省小孩的父母,好像都和法院有關。他們搬到屏東後,都住在寬大的日式宿舍房子裡,有前亭後院,四周是高高的圍牆,正中的兩扇木頭大門,都塗上了朱紅的油漆。

小秋來到我們班上時,被老師指定,她的座位就在我的前面﹝顯然那時我的身高,已經比小秋高了一些﹞。她的背影以及兩條黑溜溜的小辮子,就變成我每天一定看到的影像﹝當然星期天除外﹞。有時小秋生病沒來學校,我的前面座位空著,我馬上會感覺到若有所失,心裡真盼望小秋趕快病好,馬上回到學校來上課。

小秋的功課應該不錯,因為我的印象裡她很少,甚至好像從來沒有因為功課的事,被老師責罵過。記得每次發習題或是傳遞考卷時,小秋總要轉頭把習題或考卷,從她的小手中傳遞到我的手上給我。每次她轉頭時,我總先看到她的微笑,然後就看到她美麗的眼睛。有時我不專心,或者看著她親切的微笑和美麗的眼神而發呆,忘了伸出手去接時,小秋總是帶著羞澀的靦笑,輕聲的叫著「阿德哥!」提醒我要專心。

這一年小學的生活,可以說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每天都盼望著到學校去,心裡都想著要到教室裡去上課。

一年很快就過去了,暑假過後學校又開學了,然而小秋並沒有回來學校上課,聽老師說她家於暑假中搬走,離開屏東了•••

住在萬丹的二舅,是個具有各種天份才氣的農夫,他和母親很親近,常常來我們在屏東市街上的家裡看望母親。母親和二舅姊弟之間最常談的話題,除了萬丹和屏東親友最近的情況外,就是我們這些小孩們的事情。尤其是孩子們最近的新聞、新興的嗜好等等,都是他們必定談到的事情。有一天,二舅騎了他最近自己裝配的馬達腳踏車,來屏東看母親。二舅的這部裝有馬達的腳踏車,可能是屏東有史以來,人們自己動手裝配的第一部,如果不是整個屏東的第一,至少也是萬丹的第一。二舅特地把他近來最得意的這部腳踏車作品,帶﹝騎﹞來給母親看。並且還不厭其煩的對母親和我詳細的解說,他是如何把這部腳踏車和馬達裝配起來的。二舅說到高興時,甚至要我去試騎這部「機器腳踏車」,也不管我是否能不能勝任。

二舅聽說我為了養活這些蠶蟲,到處尋找購買新鮮的桑葉時,就瞇著眼睛,很認真的說,要我到萬丹去一趟。他說在三圳溝的農田附近,生長著無數的野生桑樹•••


萬丹的李姓人家是母親的娘家,也是我小時候常去的地方。每年的農曆新年,我們都要回到母親的娘家住。雖然那時父親好像每個晚上還是回到屏東的家過夜,因為屏東到萬丹之間,大約十公里的距離,坐上客運公司的汽車,連停站的時間也算在內,最多也只有半個鐘頭左右的車程,但是母親總是和我們小孩們留在萬丹過夜。每個晚上,我們都擠在外祖母的大房間裡睡覺。在外祖母的大房間裡住是我最喜歡的,也是唯一的選擇,因為那時的電燈珠泡並不很明亮,光線不是很夠,外面的街上也沒有路燈,到了晚上,到處漆黑一片。因此只有在外祖母的大房間裡,在眼睛的視覺裡,能夠看到一起睡的很多親人,我的心裡才會有足夠的安全感。

萬丹的房子是老式的四合院,從面對萬丹街的正門入口,就是一個似乎是用來做為一個大廳的屋子。裡面除了擺設著幾個類似藥櫃的傢俱外,其他一無所有,好像是個空房。自從外祖父去世後,這個屋子好像就一直是空著,門窗緊閉,因此裡面經常是黑黑暗暗的。出了這個第一道屋子後,進入一個天井,靠第一道屋子的門邊有個水井,兩旁則各有一列廂房。這個天井在農作物收成後,是一個曬穀場,和陳列收穫作物的地方。天井和廂房過去後,有兩個入口可以進到正屋裡。右邊的入口,過了門坎後,裡面有個小廳堂,連接著外祖母的房間。左邊對稱地,也有小廳堂和房間。中間有個小門,連接著兩個小廳堂。右邊的小廳堂應該是外祖母的客廳,但裡面空無一物,好像只當作通到後面廚房的一個小間廳。左邊的小廳堂,則是一個佛堂和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佛堂裡正中央供奉的是觀世音菩薩,佛像顯示在一幅彩色的畫像中。圖畫中的觀世音菩薩,一隻手上的拇指、食指和中栺輕輕的扥著一瓶小淨瓶,另一隻手上拿著一枝小樹枝或是小草,站立在兩旁的則是金童與玉女。觀世音菩薩圖畫裡顯示的顏色,是古典而肅穆的紅、藍、綠和白色。觀世音菩薩圖畫的兩旁各有雙句的對聯,右邊的聯子寫著:

慈雲廣濟似恆沙,
六丈金身九品花。

左邊的聯子寫著:

無相門中稱佛祖,
普陀巖上是仙家。

這兩付聯子的內容,如果仔細的思考,應該可以說是充分的說明了,圖畫裡觀世音菩薩的佛相和有關的聯想。觀世音菩薩圖的左邊,則供奉著李家的祖先牌位。這整個觀世音菩薩圖和祖先牌位的兩旁,還寫著另一付對聯,內容的隱意,經過仔細的思想後,應該也可以看出,李家開家的祖先們,曾經寄望於這位觀世音菩薩,希望有她來保佑後代的子子孫孫,世世代代永遠平安無事:

慧眼還憺富貴家,
婆心永護平安宅。

這個佛堂和祖先牌位的大廳,是我從小就很熟悉的地方。還沒上小學時,每次到了萬丹,就看到這個大廳裡的擺設。後來上了小學,中學,和大學後,這個大廳裡面,觀世音菩薩圖畫和祖先牌位的擺設,還是一樣。所不同的是小學以後,本來毫無一物的大廳右邊白牆壁上,掛出了一張外祖父穿著台灣衫的黑白相片。我上高中後幾年中,本來毫無一物的大廳左邊白牆壁上,也開始掛出了一張黑白的相片。這張相片裡有張椅子,椅子上坐著一位年輕女學生,一頭清湯掛麵的頭髮,穿著白衣黑裙的學校制服。甚至離開屏東十六年後,我第一次回到屏東來,到了萬丹去看二舅他們時,這個大廳裡的擺設,也還是以前的樣子,左邊白色牆上女學生的照片,除了顏色顯得比較淡了些外,照片裡人物的樣子,還是清晰可辨。右邊白色牆壁上仍舊掛著外祖父的照片,雖然顏色比較淡了一些,還是像以前一樣。所不同的,只是旁邊並列了另外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裡面的人,是穿著台灣衫的外祖母,她在我唸完研究所那一年離開了我們。


我記得的小時情景,不但過年時我們回到萬丹,和外祖母及二舅一家人住幾天,而且好像一直到元宵時,我們還是住在萬丹。或者可能只有我從農曆新年後,便一直留在萬丹,但母親和哥哥姊姊在過完年後都回屏東了,等到元宵時他們再回到萬丹來。那個時後,連續有幾年的元宵節期,相當熱鬧。到了晚上,萬丹街上不但有燈火遊行,也有許多玩樂的小攤子,點著「電石氣」的燈火,照亮了萬丹街的夜晚。幾位舅舅們,也都全家人從基隆和屏東各地回來,我們許多堂表兄弟姊妹聚在一起,真是快樂無比。那時和小孩們比較親近的三舅,等到外面的燈火遊行結束後,就把所有小孩集中到廂房裡,不是說故事給我們聽,就是讓我們一起猜燈謎。我們這些李家的孫兒和外孫們吵吵嚷嚷,聽到恐怖的鬼怪故事,我們不免嚇得一直叫;猜燈謎時又是爭先恐後,七嘴八舌,真是有趣的很。三舅看得開心的直笑,更是賣力地編故事,找謎語,並給猜中者豐富的獎品。

二舅是個種田人家,因此我小時後也常常有機會和二舅及他家裡的人,一起到三圳溝的農田附近去做活。二舅他們通常在田裡工作,我們幾個小孩則在附近玩耍。我最常到三圳溝的農田去的時候,大都是主要的農作物收割後,農地翻土期間,以及在收割稻米後的田地上,種植其他雜糧作物時。我特別有印像的幾次是收割雜糧作物時,這些雜糧作物,大部分時候都是荷蘭豆,是在兩個稻季之間種植的。荷蘭豆要收成時,二舅就趕著牛車,從萬丹街口的家中,由邊門的小路出發,經過菜市場後,才沿者農田邊的小牛車路,走到了三圳溝的農地。因為來田地時的牛車是空車,我們幾個小孩便坐在牛車的木板上,讓那頭也要耕田的水牛,慢慢地拖到了目的地。那時二舅的幾個小孩也都一起到田裡做活,二舅和表哥們就忙著收割,把割下來的荷蘭豆搬到牛車上,我們小孩在表姊的帶頭下,也彎著腰,幫忙檢著掉落的小豆枝。我們把割下來的荷蘭豆裝滿了一牛車後,大家就慢慢地跟在牛車的後面,滿載而歸,一起走路回家了。有時表姊會在牛車上,留個小位子,讓我在回程上還可以賴在牛車上,不用走路。

文裳表姊是二舅的大女兒,比我大了兩歲,她是我唯一的表姊。文裳表姊的皮膚很白,太陽曬了只會變紅,並不會變黑。她從小就常常下田,幫忙家裡的農務。我每次在田裡見到文裳表姊時,她都穿著長袖的白布衣服,帶著斗笠,有時臉上也蒙著布巾。

這種農村的生活,以及坐在牛車上,一幌一幌的到三圳溝的農田去,是我這個從小生長在市區裡的人,深深懷念的經驗。我這種市區人所感到的樂趣,當然不是從事農務的二舅一家人,感受到的那種苦樂。他們是為了生活而必須過著農村的生活,不論晴雨,他們都必須在日曬雨淋之下,揮汗種田鋤草,週而復始,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候。坐牛車到農田裡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生活的過程,並不是像我這種生長在小城市裡的人,所自由想像的一種享樂經驗。

雖然話說如此,其實農務忙後的期間,表哥們也有他們享受樂趣的時候。他們常常到三圳溝附近的小河裡,撈魚,釣蝦,抓鰻魚和泥鰍;或者大清早到附近的小山丘裡,設計抓土燕子。他們也常常在翻土後的農田裡,燒﹝控﹞土窯,烤甘藷來吃。我唸小學後,曾幾次和二哥到萬丹,跟隨著表哥們到三圳溝,去體驗這種小城市人無法想像的新鮮事。有一次二哥到三圳溝玩了一天,傍晚回到屏東的家裡,就說身體不舒服去睡覺了。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二哥說他的右手很痛,無法拿碗吃飯。母親查看了二哥的手,發現他的手膊已經腫脹起來,趕緊帶他到醫院去,醫生看了後,說是手下膊骨折斷了。原來二哥在三圳溝附近的田溝裡撈魚的時候,兩手支撐在田埂上,竟然把手膊骨折斷了。這種城市人的軟弱骨質,讓二哥的手膊上了兩個月的石膏,同時二哥大概也學會了使用左手寫字。

不管如何,我對於那時接觸到的農村生活,是深具好感的。我的印象中,能夠記得的第一次坐在牛車上的經驗,卻是外祖父去逝時的出葬﹝出山﹞儀式。記得那時我還沒上小學,跟著母親穿著縫有頭蓋的白布衣,坐在牛車上,緊跟著外祖父的靈車,一路到了墓地。沿路上母親和我的舅媽們﹝外祖父的媳婦們﹞,一直痛哭出聲,悲哀無比。我的舅舅們也都個個表情嚴肅,眼睛紅腫。這是自從我懂事後,第一次經歷到,看到人類的死亡。看到母親和其他親人的悲哀痛苦表情,我深深感到一個人的死亡,不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死亡竟然也會帶給其他許多人深深的痛苦。我只知道這種我自己親身看到的,人類至情的感情,但我並不明白,為何我的外祖父必須死去。那時我的心中真是不解,為何活活的人會死亡。如果外祖父知道他死後,將會使得那麼多的親人如此的悲痛哀傷,那麼他一定不忍心死去,所以我那時也似乎認識到,死亡一定不是外祖父自己可以有所選擇的。

後來我從母親和其他大人的口中,以及出葬時看到的儀式中,不免意識到外祖父是「往生﹝轉世﹞」去了。因此在我的小小心靈裡,慢慢的終於建立起了一種簡單的人生輪迴概念。即是說,每個人活到了一個年紀,他就要死去,然後再轉世出生,重新做人。外祖父已經活了五十多歲,大概輪到他要轉世了,因此他就要死去,然後重新再出世做人了。雖然這樣的思考方式,看起來好像很合理,但其實面臨的問題相當多,有很多「為什麼」的問題,即使人類經過幾千年的文明發展,到現在似乎也還沒有找到答案。但那時的我,對於這樣種輪迴轉世的說法,幾乎是可以接受的。唯一困惑的只是,既然如此,為何母親和其他的親人,還要這樣的傷心悲痛呢?


因為二舅的提醒和鼓勵,我就決定到萬丹去摘桑葉了。因為已經是小學六年級生,我那時就想同時也走路健行到萬丹去。記得是個星期天的一大早,我就從中正路的家裡出發,經過復興路,上了陸橋,看到了左邊仙宮大戲院的電影招牌,和陸橋下複雜的火車鐵軌車道。下了陸橋經過糖廠的正式入口後,就到了劉厝庄。過了劉厝庄後,道路的兩旁,就變成了農田,繼續走了許久的路才到了公館。一路上都是農村的景色,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和平常坐客運汽車的感覺完全不同。過了公館,經過廣安後,再走了很久,到了萬丹中學附近,客運汽車的上萬丹停車路牌,才進入萬丹街的街頭。

那時的萬丹,只有萬丹街是唯一舖了柏油的大馬路。這條萬丹街路很長,客運汽車公司在整條路上,設有三個停車站牌:上萬丹,萬丹,以及下萬丹。每站之間,對我們小孩說來,走路約有十幾分之遠。萬丹站是萬丹街中心的主要停車站,站牌前有家糕餅店。糕餅店店主夫婦大概和外祖母家很熟,每次我和母親來這裡等客運汽車回屏東市時,老闆娘都會和母親聊天,並且免費送糕餅給我吃﹝大概是為了免得我可能在他們面前吵鬧,打攪她們的談話吧﹞。客運汽車的下萬丹站牌地點,顧名思意,則已經是要離開萬丹街的地方了。從下萬丹站這裡,繼續順著舖有柏油的道路走,就會走到東港鎮,但到那裡時,已是離開萬丹十八公里之遠了。

外祖母的家,就在萬丹站不遠的轉角處的天后宮﹝媽祖廟﹞附近。每次我們坐客運汽車來時,都在萬丹站下車。但我也記得有一次是例外,那時住在台北市的大舅和表弟來屏東,我和表弟兩人坐客運汽車,到萬丹去看外祖母。住在大都市的表弟,帶著大都市人的習慣,等到汽車經過萬丹中學後,剛開始進入萬丹街時,就趕緊的拉動下車的鈴子。沒想到客運汽車司機的反應很快,馬上就把車子停在上萬丹的站牌前,我們只好下車,走了十幾分鐘的路,才來到外祖母家。

雖然從屏東到萬丹只有大約十公里的路程,徒步走路的我,可能沿途貪看農村風景,走走停停,總共卻花了將近六個鐘頭,才走到外祖母家。外祖母和二舅一家人,事先並不知道我那天要來萬丹,但他們見到我,真是欣喜萬分。他們知道我徒步走路到了萬丹後,更是覺得很意外﹝那時候的電話設備並不普遍,不可能為了這種小事而事先聯絡﹞。吃過中餐,並稍作休息後,文裳表姊就很熱心的表示,要帶我去三圳溝附近採桑葉。她說她很熟悉那附近的田埂地,對於哪裡可以找到野生的桑樹,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文裳表姊那時已上萬丹中學的初二,一頭黝黑的頭髮,已經剪成齊耳的,清湯掛麵的女學生髮,穿著學校的制服: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我已經有一陣子沒看到她,心裡對她的印象,一直還是從前在農田裡看到的樣子。看到她,真是覺得她和以前是大不一樣了。她現在的身高,也已經比我高多了。

文裳表姊帶著我,走到了三圳溝附近。一路上她很高興輕鬆的樣子,走起路來輕快無比,常常使得我必須走快步,或者幾乎要跑起步來,才能趕上她的步伐。我們走在田埂上,兩旁都是剛下種的水稻,一點一點的綠色秧苗,整齊的浸在淺淺的灌溉田水中。稻田裡有些田埂間的交叉地,像個水中的小島一樣突然寬闊起來,上面長滿了各種青綠的植物。我們看到了一些長在水邊的芋頭蓮葉,薑花,和許多的野草。這時正是春天百花齊放的時候,白色的芋頭花,和紅色的薑花,開的到處都是。我們走過幾個田埂上的小島,到處尋找野生的桑樹。

當我在走過田埂時,突然看到田埂路邊的稻田裡,好像有東西在蠕動。停下來仔細觀看,竟然發現是一隻小烏龜,在稻田的淺水裡游動。我很興奮,也很好奇,就把牠抓起來,拿在手上賞玩。這是一隻綠色的小烏龜,我用兩手抓著龜殼,看著牠伸出小小的頭和四肢,著急的在空中爬來爬去。文裳表姊聽到我的叫聲,轉頭走回來,也好奇的看著這隻慌張的小烏龜。突然文裳表姊從我的手中,把這隻小烏龜,接過去了觀看。仔細觀察過後,她說:「這是一隻曾經受過傷的烏龜!」原來這隻烏龜的背殼上,竟然幾乎有一半是軟軟的龜背肉,它的硬殼好像曾經被切割過,現在正重新在復原中。看著這隻可憐的小烏龜,文裳表姊嘆了口氣說:「牠太可憐了,我們把牠放生吧。」說著說著,她也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就把這隻小烏龜丟的遠遠的,讓它落在稻田的正中央。然後只見文裳表姊口中念念有詞,很認真地祈禱著,希望牠在長好新背殼以前,不要再到田埂邊來玩耍。

這樣的處理這隻曾經受過傷的小烏龜後,文裳表姊變的有點傷感。我們後來找到了許多野生的桑樹,默默無言的一起連枝帶葉的,採集了許多又大又綠的桑葉。我把這些三圳溝採到的桑葉,帶回屏東後,足足供應了至少兩個星期以上的蠶食。我從萬丹回屏東時,當然也坐客運汽車,而不是走路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走長路,也是唯一走路到萬丹的一次。

暑假過後,我開始進入屏東中學唸初一。而自從那次採桑葉以後,我就很少再到三圳溝去了。就是去到了那裡,也從來再也沒見過那隻可憐的小烏龜,甚至也沒再聽過有關那隻小烏龜的命運。雖然後來幾年的寒暑假中,我還常去萬丹,經常見到外祖母和二舅。但這幾年的印象中,好像見到文裳表姊的次數就不多了。上課期間到學校去上課,週末以及寒暑假中,到田裡去幫忙做活,大概就是那時候文裳表姊的生活模式吧。


初中的日子,是一個少年人渴望追求知識的時期,那個時候,我對於各類的書籍都有相當濃厚的興趣。這個期間我接觸到了西方的哲學概論,也開始認識了基督教,受到了一些基本西方哲學和神學宗教思想的薰陶,舊約聖經裡的故事和新約聖經裡的教義,多多少少都有些涉獵。

母親看到我常常參加一個聚會所的青年團契,並且有了些信仰基督教的朋友們,尤其是來自一些善良、純正,為人所敬重的家庭裡,心裡很是高興。母親是從小相信佛祖、媽祖、和中國式傳統鬼神的,生命輪迴的概念,也是根深蒂固。可是她不是不能變通的人,對於基督教她竟然也不排斥。可能是因為母親原本對於所有神鬼的說法,都抱著敬而遠之,不敢得罪的態度的緣故吧。我的父親是個無有論者,對於鬼神的說法基本上是沒有感情的。不過他也不排斥宗教,認為每個人都可以擁有他自己心裡想建立,想要維持的自由思想的世界。甚至只要不強迫他參與他不想接受的宗教儀式,任何人也還可以在他面前,談論個人所相信的宗教。

基督教的信仰,在那個時代裡,其實代表著比較進步的思潮。因為在人類社會的進化史中,基督教信仰的世界裡,到了兩百多年前,發生了工業革命,進而產生了人權和民權的思想,終於衍生出政教分離的政治概念。由於人類擁有了這樣的進步思想,容許了科學的發展,現代化的社會,也隨著來臨。父親和母親雖然不是信仰現代宗教的人,可是他們認為我在一個新時代裡漸漸長大,接觸這個在時代轉變上,有極大貢獻的西方文明曾經相當遵從的宗教,可能是不可避免的。而且那時一些當時為人所敬重的人士,有的也是基督教的信徒,因此多多少少,父母親總是鼓勵我去參加聚會所的聚會,以及去認識一些信基督教的朋友們。在那時的環境薰陶下,我竟然也很認真的讀起聖經來了。

萬丹的二舅和母親的姊弟感情,從小就根深蒂固,不管時代怎麼變,二舅還是經常到屏東來看望母親。有時候我會聽到他們談論著一些基督教的信仰,並且開玩笑的說,如果家族裡有人當了傳教士,或牧師,也是好事。

記得我唸高一下學期時,有一天二舅來家裡,神情沮喪,看來似乎心情煩悶,並不太愛說話。等二舅回萬丹去後,母親才告訴我們,文裳表姊得了壞血病﹝血癌﹞!

我最後一次看到文裳表姊,是在屏東市的基督教醫院裡。那時的人們,只知道壞血病是一種新發現的絕症,普通的醫院無法醫治這種病症,只有比較先進的,和西方國家有關的基督教醫院,才能夠給患者一些希望。

在基督教醫院裡我看到的文裳表姊,那時被一片白色包圍。她自己一個人躺在白色的病房裡,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病床,白色的被單,連她穿的衣服,也是白色的病服。文裳表姊本來就白的臉色,顯得更白了。在一片只有聖經裡所說的天使才住的白色空間裡,好像只有文裳表姊身上的黑色形象,才顯出她的存在;她黝黑的頭髮,和以前比起來,長了許多;她黑色的眉毛和眼睛,在一片白色背景中,也顯得特別的醒目。

文裳表姊看到我,顯出有點興奮的樣子。她急急忙忙的拿出一些書要讓我看,她說那是基督教醫院的人給她讀的,裡面有新舊約聖經,以及聖經裡有關天堂的故事。因為文裳表姊興奮的心情,我們去看望她的人,並沒有感覺到哀傷的氣息。當時我的心裡祈禱著,但願文裳表姊在現代醫學的治療下,可以慢慢康復。可是我的心裡似乎已經有個預感,文裳表姊很快就要到這個她才認識不久的天堂去了,因為這些醫院裡傳教士給她看的書,都是一些怎樣認識耶穌,才能得救上天堂的道理。只要相信耶穌是神的兒子,是人類的救世主,那麼就有希望,死後可以上天堂,得到永生的活命。

我不知道文裳表姊那時是否相信這種耶穌救世主的說法,或者是一個人在絕望時,只能抓住在那時所存在的主觀或客觀的環境裡,唯一能夠提供希望的浮萍,或救命繩之類的事物。但那時的我真的是祈禱著,希望文裳表姊能夠永生於天堂。想到基督教的信仰,能夠幫助文裳表姊實現上天堂的可能時,我和文裳表姊談話時的心情,竟然歸於平靜。我告訴了她一些我所知道的聚會所和教會,以及上主日禮拜時的情形,文裳表姊很是高興,因為她從來沒有上過教會,我看到她蒼白的臉頰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離開文裳表姊後,我的心情卻是相當沮喪的,少年的我,面對親人的死亡時,已經免不了像母親和其他的親人們一樣,能夠感覺到像在許久以前,外祖父去世時他們所感到的哀痛。而且我也意識到,這種那時在醫院裡因理解到文裳表姊將進入天堂得到永生時,而驅於平靜的心情,和我幼年時體驗到的外祖父去世時的經驗──那時聽到大人們的談話,和見到的葬禮儀式,因此而被影響,在心裡建立起輪迴觀念的可能性,而不再悲傷時的感情──其實是相當類似的。我那時也認識到,文裳表姊面臨的永生,和早年外祖父去世時面臨的輪迴處境,也幾乎是一樣的:這種命運,都不是他們自己可以選擇的。

可是後來經過了仔細的思考後,我慢慢的了解到,對於西方思想裡長久累積起來的天堂和永生的觀念,是不可能讓在萬丹生長的文裳表姊,在短短的幾個星期內就有所了解的。因為歷史上記載著,大部分西方的神學家,窮其一生,畢竟也還在摸索著其中奧妙的階段。文裳表姊的平靜,其實是為了不讓我們還活者的人,因為她的離開我們而悲痛、傷心。善良的文裳表姊,甚至也想讓帶給她福音的傳教人,得到心裡的慰藉,讓他們心安理得的認為,他們為了所相信的宗教做了一些善事,累積了一些善德,將來也可以上到他們心裡所想像的那個宗教裡所說的天堂,得到永生。每個人心裡所想、所認識的天堂觀念,其實都是因人而不同的,而且和生長,接受教育的環境,以及吸收知識的天份和領悟,也有很大的關係。文裳表姊是母親在那時候的萬丹家族裡,唯一進到這個家族裡還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了解的宗教裡所說的天堂裡的人。這是一個多麼可怕而殘酷的現實啊!孤獨地永生於不知道是那個天堂的文裳表姊,將是多麼的寂寞啊!

文裳表姊離開我們後的幾年裡,我對於信仰宗教的狂熱,就漸漸地減退了,後來我不但沒有成為傳教士或牧師,而且甚至也沒有成為信仰者。可是我後來對於了解聖經的渴望,則是更加抱著嚴肅與認真的態度了。我特別喜歡探討有關天堂的種種理念和歷史記載,尤其是研讀舊約聖經裡,有關神、天堂和人之間的關係,諸如天堂的概念,天堂的存在,以及凡人上到天堂的種種傳說,我都認真的去摸索,去了解。我有著追求這種知識的好奇心,如今想來,大概都是因為我一生裡一直很想知道,文裳表姊到底去了甚麼樣的天堂的緣故吧。

我也常常以為,人生好比是個舞台,每個人在舞台上都是跳舞的人,一個人每年因此也都要跳破一雙舞鞋。文裳表姊總共跳破了十八雙舞鞋,在人生的舞台上整整十八年,每年她都很認真地跳、學著跳,希望在以後許多年的日子裡,跳好人生的舞。

可是似乎不管文裳表姊的表現如何,人生舞台的導演竟然在毫無商量餘地之下,做了凡人不能更改的決定,讓她永遠的退出了人生的舞台。善良的文裳表姊,雖然只有短暫的十八年生命,但她給了我一個幾近完美的美好回憶。以後的幾十年裡,她還是一直生活在我的記憶裡。在我還沒有尋找到她所屬的永生的天堂之前,我將這個記憶裡經驗過的美好回憶寫出來,但願文裳表姊,因此而進入我所知道的永生的天堂裡。 (2003.0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