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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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 年 9 月

相忘於江湖
楊芳蓮

我們聖地牙哥的鄉訊在范會長的殷勤耕耘之下,除了有關台灣國家文化政治等文獻的登錄、想阿姆、憶父親、遊絲路、羅馬遇劫…等精美的散文一篇篇出爐,簡直蔚為文風。

我家三口在七月下旬回台為我父親祝壽,家人團聚、親友同賀、歡樂無限。只是出了冷氣房就濕濕黏黏地,不太好玩。盛夏回台,本是蠢事一樁,幸虧事先有所規劃,十多年來第一次回台灣這麼好玩,所以也來野人獻曝一下,報告我們的台東之旅。

五月中旬我們在聖地牙哥「鬧熱滾滾」地慶祝台灣傳統週,原住民的文化與文學藝術頗引起大家的興趣,我因此也想見識見識商業活動之外的真正原住民豐年祭,透過我們原住民貴賓 Sakinu 的幫忙,請到「好外」高先生做為我們第一天旅程的嚮導。

七月二十八日,我們上午八點在台北起飛,九點已到達台東。才出機場,我老弟就說:「這裡真不輸義大利啊!」他們一家月初才去義大利遊覽,月底奉老姐我之命再出遊一次,能有這樣的讚嘆已可預見我們此行將會多麼成功了!

「好外」先載我們到他家一甲地大的釋迦園,他母親沒事就帶著老狗穿梭其間。為了歡迎我們,她很認真地找到我生平僅見的超級大釋迦,很熟練地從拇指粗的莖上切割下來,還保證兩天內就能吃了,那種香味就不用提了。「好外」在高雄工作是一位電腦軟體工程師,36 歲未婚,黝黑英俊,他帶領我們走到一處數塊大石拼湊成的地基上,說他很快要在這裡蓋起他的工作室,有很美的海景。「好外」人長的帥,又這麼寶愛故鄉,看來這個大媒並不難做。

接著我們去拜訪「倚敏」,他是漂流木雕刻家。他家一進棚,就有四、五張造型奇特、結實、穩重的座椅。角落有布簾隔間,是他們夫婦的房間 (倚敏去年新婚,太太在台北工作)。第二間棚屋則頗具規模,樑柱甚高,亦甚寬敞,各式漂流木雜陳其間,各式刨刻工具高掛牆上,還有未完成的一張桌子 (倚敏說:風災水患越嚴重,山上漂流下來浮沉在海邊的木頭就越多)。

女兒今年暑假與一些朋友在 Ithaca 完成了一張野餐桌子,就覺得自己的手藝已經不得了了,這時輕撫著倚敏這張仍待加工的桌子,才大嘆:「天下之大,真是人外有人。」

第三棚屋有兩層樓,樓上是書房,有一古董木門將觀景台區隔在外,樓梯上來則仍是無門,我姪子突然問:「山豬會不會爬樓梯?」樓下是廚房,餐桌椅當然都是倚敏的漂流木作品,樑上懸著三盞纏繞樹枝的「美術燈」,試想想在山間草棚裡,坐在藝術品上頭、沒有蚊子、沒有俗事煩惱、抽著香煙、喝著白開水、聊著閒天、何等境界?

「好外」熱情而健談,他警告我們別向原住民老人問路,否則一定是:第幾顆椰子樹之後向前又向左,在龍眼樹邊後退三步,看到毛柿子之後再前行七步就到了…
「倚敏」則純樸誠懇,金口難開,我看著他的許多作品恨不得能搬回來美國,又想到這三落棚屋,都沒有門,當然也沒有鎖,我問倚敏:「有人來偷你的作品嗎?」不等倚敏回答,好外說:「你找不到路進來。」我為了這個無聊的問題深感大大冒犯而懊悔不已。

午後我們來到太麻里遊覽車休息站,就在 Sakinu 他們的部落附近,他們部落的豐年祭已連續四天,到了尾聲了。Sakinu 一身青藍色戲服 (?),頭戴花冠與好外走了進來,步伐略顯蹣跚,面容也顯疲累,只是笑容依舊可愛,我以為可以藉此機會好好請他們吃一頓飯,不料「好外」搶著付了帳。

我們終於來到 Sakinu 的家,說是他家,不如說是他們部落的領導中心。他蓋了一棟水泥樓房,樓下是排灣族的文物陳列室,有許多彎刀、頭飾、皮背包、竹編,氣氛頗為詭秘,尤其兩旁「睡死了」許多午休中的少年,叫人不敢稍為逗留。他們的豐年祭不知如何隆重,如何盡興,這些少年需要飽足的午睡之後才能再出發以應付當晚的狂歡。Sakinu 交友廣闊,訪客甚眾,多半是好外倚敏陪伴我們。 Sakinu 捐出他家的樓上一半做為少年圖書館,一半是藝品展示間,陽台則有數張舊縫衣機改造的桌子及長條凳子。青山腳下,這小小樓台經常高朋滿座,我們坐在那兒,好外抱著吉他彈彈唱唱,倚敏只是靜靜作陪,落拓瀟灑又有書卷氣的 Sakinu 則忙而不亂地又招呼客人又主持會議,年紀輕輕而有大將之風,實在叫人疼惜。

「好外」終於應酬去了,來客包括高金素梅等知名人物,「倚敏」貼心地載我們上山又下海,上山去採山苦瓜,青色的可水煮之、火紅的則可取其籽以種之 (我已違抗美國法律帶回種下矣!) 下海在太麻里海邊,倚敏談起他們的少年時,如何在海裡逐浪,如何打著水漂,如何海邊的砂石是黑色的。「倚敏」的言談舉止及人格特質不但我的也是金口難開的老弟大為推崇,連我的女兒及姪女也都十分仰慕。我以為旅行在外,山光水色,文物建築,固為觀光重點,能認識當地的人物則更是錦上添花。

我們到達豐年祭會場時已經快八點了,大約兩三百人吧。圍繞著中央進行中的各種典禮或頒獎或演唱或分發山豬肉,身穿各色華美服裝的族人一組一組地按不同階級、不同身分慢慢加入舞蹈圈子,男孩女孩、男人女人一樣漂亮,腳下踩的是莊嚴的舞步,若有人搞怪跳起花步會有長老出面制止。我們客人直到十點左右才受邀加入,圈子越圍越多重,氣氛越來越熱烈,他們大多汗珠兒滴滴落下,卻沒有一個擦拭汗水的,踩踏著相同的舞步,他們的確心連著心。禮敬小米酒是最受人歡迎的壓軸節目,小米酒甘甜美味,獻酒之人又誠摯親切,未曾停歇的舞步中,我們暗自期待:能有機會再來。

「好外」送我們回到知本的東台溫泉飯店就連夜趕回高雄去了,第二天我們就在知本真正自助旅行了,我們租車上金針山,巧遇民宿經營型態的深山亞都,真正賓至如歸地享受高山上的清幽,對面山間的雲朵輕輕地飄過來,你就躺在搖椅裡等候,要不你隨時可到不遠的山上去前看中央山脈或向後俯望太平洋海岸,我們繼續玩了三天,詳情暫且不表,留待下回,僅以女兒在台東海濱公園的照片為誌。

好外說:「我們原住民是熱情而好客的,能有機會為您們展現我們最好的風貌,豈有收受報酬之理?」好外、倚敏是山地話發音,回來之後,經過十數次的索討,其漢名及地址皆不可得,連一張謝卡都無從寄出,好外與倚敏像天上兩顆消失的星星。

回來之前打電話給好友湘吟,才報到就告別,原來這兩年來我回台數次,只有選阿扁時我們見到面,她說:「沒關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唉,離開書本太久了,湘吟這樣文縐縐的話,我居然像聽英文一樣要 pardon 一下,原來此語出自莊子:朋友相交,窮困時相濡以沫,平順或騰達之時則各自逍遙,相忘於江湖,有何不可?


二○○年八月二十九日寫於聖地牙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