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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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 年 8 月

凱莉夫人
子詩

外子接受了內大的聘書,八月底我們搬到林肯市。

我們在湖畔大道上買了一所房屋,屋子的後面對著巍吉湖。房地產經紀人帶我們去看房子時,第一眼我就被巍吉湖迷住了,它看起來是那麼地細緻、那麼地寧靜,帶著一種成熟少婦的明媚,有一種神秘的迷人情調。

巍吉湖是個人工環湖,夏天的晚上,彩色的遊艇奔馳著,船後拖著浪花,浪花後是著三點式泳裝的女人。有月光的晚上,月光灑在湖面上,在夜幕裏,散發出一種迷人的誘惑。

我們的右鄰是賽孟醫生,他們的子女皆已長大成人,都不在身邊,家裏只剩下他們夫婦倆。

我們的左邊是個小山坡,山坡上聳立著一幢古堡式的大廈,大廈建築巍峨,氣派雄壯,是我們這一帶最大、也最考究的樓房。裏面住著凱莉夫人與一對從越南來的夫婦,男的兼司機與園丁,女的負責家務。

凱莉夫人的全名是珍‧凱莉,年紀約四十歲左右,是個懂得怎麼笑,怎麼走路的女人。她對穿著非常考究,有些衣服還是從紐約、芝加哥訂做來的,無論什麼衣服穿在她的身上,總是顯得那麼地服貼,那麼地漂亮,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迷人的高貴氣質來。在社交圈中,很多人都叫她凱莉夫人。

第一次看到她是在教堂裏,做完了禮拜之後,她親切地與每一個人打招呼,一看到我們也來了,她滿面笑容地向我們迎了過來:「嗨!我是珍‧凱莉,你們的鄰居,歡迎你們搬來。」

她和善的態度,一下子就嬴得了我的好感,我們談了好一會兒,她臨走之前,堅持在下個月為我們舉行一個歡迎宴會,她的態度是那麼地真誠懇切,在盛情難卻之下,我們答應了。

她跟我們道別之後,便轉身向她的私人座車走去,她的越南司機已等在車邊,他殷勤地為她開了車門,小心翼翼地扶她進入車內,然後車子一溜煙地開走了。車子經過我們的身旁時,從車窗中隱約地看到她在車內笑得好開心,越南司機也是笑容滿面,一逕地點著頭。

凱莉夫人的夫家是本地有名的望族,家境富裕。她的先生去世之後,她曾經消沉了好一陣子,後來終於從悲傷中恢復過來,轉而致力於社會福利的工作。她主持過各式各樣的慈善晚會,捐獻大量的金錢,對於捐助窮人之事,她從不後人。

自從在教堂遇見她之後,我又看見她好幾次,每次她都手持一束鮮花,坐在她的賓士車裏,去墳地追悼她的亡夫。她對亡夫的深情,以及她的富有,往往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有一次賽孟太太對我說:「可憐她年紀輕輕的,就當了寡婦,那麼標緻的一位可人兒,真是紅顏薄命!」說完,她輕嘆了一聲。

「他先生是什麼時候去世?」我好奇地問。

「前年。」賽孟太太回答。

「他是得了什麼病?」我忍不住問她。

「前年羅勃代表林肯市退伍軍人協會,去賓州費城開會,回來之後的第二天就發高燒,生命岌岌可危。他一病不起,最後終終撒手西歸。」賽孟太太追憶著。

我記起了費城那次不幸的疾病,病症的症狀與肺炎相似,那次參加會議的退伍軍人代表一共有兩千多人,其中感染到疾病的人有221人,死亡的人數是三十四人。病源為空調設備(如冷氣機、cooling tower等) 及公共飲水系統。病發時,醫生採用的藥物是levofloxacin(5-10天) 或者是Azithromycin(3-5天),也可以用Prophylactic抗生素來預防感染到病症,病菌潛伏的期間為2-10天,如果發現得早,治療得當的話,存活率可以高達百分之九十五。

主持會議的那家旅館,本來是一家頗負盛名的旅館,是世界各國的王公使臣停駐的地方,因為發生了這一件事,結果無人敢去問津,最後迫得只好關門。

賽孟太太繼續說:「本來羅勃沒有打算去費城開會,他是在珍的慫恿之下,方才勉強成行,他不幸地感染到Legionnaires’ disease,就此與世長辭了。羅勃死後,珍一直以為是自己害死羅勃。當羅勃臥病的那段期間,珍衣不解帶地日夜服侍病人,但是仍然挽回不了羅勃的生命。喪事辦完之後,她解散了所有的僕人,把自己關在屋裏,誰也不見。」賽孟太太回憶著:「好一陣子沒看到她出來,我暗中擔心,怕她萬一想不開,做出愚蠢的事情來。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了,跑去敲門,門開了,乍一看到她,我嚇了一跳,她一身黑衣,臉上一點血色也無,再也不是我印象中的珍了,她那副蒼老憔悴的模樣,讓人差點就認不出她來。她把我讓進了客廳,我對她說,她不能把自己關在屋內; 我要她出去走走,透透氣。她沒有回答,眼睛木然地瞪著小几上羅勃的遺照,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似的。我提高了聲音,說:妳要節哀,死者已去,妳要自己好好保重,照顧自己的身子要緊。這次她聽到了,臉上努力地擠出一絲慘笑來,她說:我會的。我告辭回家時,她忽然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她大約覺察到自己的失態,立刻止住了哭聲,向我道謝我對她的關心。回家的途中,我心中一直向上帝祈禱著,希望她不再把自己關在屋內。果然上帝應了我的祈禱,第二個禮拜天她去了教堂,也參加了聖詩合唱團。聽到她那嘹亮的嗓子優美如昔,我心中的一塊巨石方才落下了地。」

「她有沒有小孩?」我問。

「沒有。」賽孟太太嗟嘆著:「偌大的一份產業,卻沒有一個繼承人,實在可惜!大約五年之前,她曾懷過孕,不幸發生了意外,她失足跌倒,震盪了腹中的胎兒,結果胎兒死在腹內,可憐珍悲痛得快要心神喪失了,幸好她媽媽從加州趕來,把她接回娘家去住。這一去,去了整整半年,珍才又回到林肯市。」

「她幾乎每個禮拜都去墳地看亡夫,我想她一定很思念她的先生。」這是我搬來後細心觀察所得的結果。

「可不是嘛。」賽孟太太頗有同感地道。「每次珍請客時,餐桌上的主位一定是空著的,好像專門留給羅勃似的,我想她一直未能忘情於羅勃,雖然羅勃已經逝世了,可是他仍然還活在珍的心目中。」

****
時光流速,轉眼間,我們搬到新房子已一個多月了,凱莉夫人決定在星期六晚上為我們舉行一個歡迎Party,邀請湖區鄰居聚餐。

星期六中午,我與美容院約好兩點半去做頭髮。我走出大門,順手帶上門,門自動鎖上了,接著我才發覺自己在匆忙之下,竟把車子與大門的鑰匙留在門內。

我向賽孟太太的屋子走去,希望能借用她的電話,打電話向外子求救,要他馬上趕回家中,載我去美容院。

按了好幾次門鈴,沒人應門,我朝車庫的小窗望去,裏面沒車子,賽孟太太開車出去了,我轉過身子,決定向凱莉夫人借電話。

走近凱莉夫人的大廈,樓下的窗戶開著,由窗口傳來了一陣濃重東方口音的男聲:「妳何苦折磨自己?」

「那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著!」

「我要妳把他的照片收起來。」男聲哀求著。

「可是他的照片一直都擺在那兒,為什麼要把它收起來?」

「那會讓我覺得舒服一點。」

「好吧。」凱莉夫人不情願地道。

接著一陣收照片的聲音傳了過來,我正想伸手去按門鈴之際,驀地,裏面傳來了一陣悲痛的哭聲,把我嚇呆了,手停留在半空,一時忘了去按門鈴。

「我能夠把他的照片收起來,可是我不能把他從我的心中除去,我忘不了,忘不了!」

「妳又何必苦自己?妳不是忘不了他,妳是不想忘記他!」男聲控訴著。

「我不能!我不能!」凱莉夫人歇斯底里哭了起來。

我的腦中一時閃過無數的問號,男聲是誰?他們為什麼吵架?為什麼凱莉夫人會哭?我知道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不能進去打擾凱莉夫人。對街的史密斯太太可能在家,我決定去向她借用電話。

史密斯太太果然在家,她非常客氣地讓我借用了電話,外子及時趕回,解除了我的困境。

當天晚上,我們準時去參加宴會。一入大門,就看到滿屋賓客,凱莉夫人迎了過來,她向我們熱切地伸出手來,熟練地拂去了我們不善交際的窘態:「我真高興你們能來。」

她把我們帶到四處,介紹給已經先到的賓客。大部分的人我都認識,有的是鄰居,有的是教堂中的教友,隔壁的賽孟夫婦與對街的史密斯夫婦也來了,他們和善地對我們打招呼。

我手持一杯雞尾酒,悠閒地瀏覽四周,小几上的照片真的不見了,大約是被凱莉夫人收起來了,現在小几上面擺放著一盆紅玫瑰。餐桌上有各式各樣的茶點,幾十種不同的乳酪,小型的三明治,琳瑯滿目地擺滿了一桌,真是應有盡有。

「珍,妳今晚真漂亮!」史密斯太太細聲細氣的稱讚著。

「謝謝妳。」凱莉夫人高興地說。

凱莉夫人穿了件露肩的淺藍色晚禮服,耳上垂著一副亮晶晶的鑽石耳環,配著胸前的鑽石別針,相映成色,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極為惹眼,金黃色的頭髮梳高起來,露出粉嫩的白頸,一派雍容華貴的模樣,看起來是如此的美麗、如此的動人!我心中暗暗地同意了史密斯太太的話。

那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宴會,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放鬆了自己,我盡情地享受著宴會的樂趣,賽孟太太談笑風生,妙語如珠,逗得我笑個不停!

凱莉夫人是個成功的主人,她周旋於賓客間,賓主氣氛融洽,洋溢著一片笑語。連那一對越南夫婦也笑容滿面地穿梭於賓客之間,他們為賓客注滿杯中的酒,隨時補充桌上的茶點、乳酪、三明治等,忙碌地走動於客廳與廚房之間。

一直到深夜,客人方才依依不捨地告別回家。我們也向主人告辭了,凱莉夫人雙手握住了我的手,她說,兩家住得那麼近,歡迎我隨時去玩,我應了聲,我會的,然後我們互道了聲晚安。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永訣。

星期五晚上,賽孟太太氣急敗壞地跑進我家,她說,警察剛剛通知她,凱莉夫人的車子跟別人相撞,越南司機當場死亡,珍的傷勢極為嚴重,恐有生命危險之虞。我匆匆忙忙換了衣服,就跟她一起去聖依莉莎白醫院探望凱莉夫人。

車子一發動,我按下滿心的驚慌,轉頭問賽孟太太:「珍的司機不是一向開車很謹慎嗎?怎麼會發生車禍?」

「不是他的錯,」賽孟太太說:「警察說,是對方的過失。對方是個酗酒的少年,他超速闖紅燈,撞上了珍的座車,那少年與越南司機當場死亡。」

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己經太遲了,醫生雖然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挽救她的生命,但己回生乏術,她終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撒手而逝。站在病床邊的妮娜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看到我們進去,她好似看到了親人般地向我們迎來。

可憐的妮娜,一下子同時失去了世上最親的兩個人,一個是親愛的丈夫,另一個是敬愛的主人,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殘忍的事了,這是何等沉重的悲痛!

我同情地對她說:「不要太傷心,妳要節哀。」

她含淚的對我點點頭。

我想到了凱莉夫人偌大的一幢大廈,現在只剩下了她一個人,我怕她會睹物思人,一時想不開,而做出不智之舉來。

想到這裡,我誠心地邀請她:「今晚妳就住在我家的客房,好嗎?」

「好的。」她感激地道:「不過,我得先回去收拾一下衣物。」

「我陪妳去。」

我先把賽孟太太送回家,然後將車子開到凱莉夫人的車庫前,妮娜從皮包中掏出了鑰匙,她打開大門,向樓梯走去。

到了樓上,她熟悉地推開一間臥房的門,我頓感眼前一亮,這間臥室並不太大,卻小巧精緻,一點也不像佣人的房間,左邊是一面玻璃長窗,垂著乳白色的窗帘,單人床倚牆而放,床的前端擺了個粉紅色的枕頭,床上罩了一條同色的床罩,右邊的角落擺著一個梳妝臺,旁邊放了一臺電視

妮娜打開衣櫥,裏面全是女裝,她一面收拾衣物,一面悲痛地道:「我哥哥從小就極為聰明,他腦子好,父親最疼愛他了,總是向人誇讚哥哥,說他以後會出人頭地,做出一番大事業來,沒想到他卻英年早逝,如果父親知悉的話,他一定會傷心透頂。」

話剛說完,她馬上發覺到自己洩露了秘密,但已收不回溜出了口的話。

我驚愕地望著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麼可能?那不是她的丈夫嗎?怎麼又變成了她的哥哥呢?我再看一眼單人床,床上的枕頭也只有一個,我把視線轉向衣櫥,衣櫥中的衣服全是女裝,我開始相信她的話了。

我想到了第一次遇到凱莉夫人的那個禮拜天,我看到了他們在車中親熱地談笑著,那種親密的狀態,不正是戀人才能表現出來的嗎?我又想到了那次在大門外聽到的爭吵,頃刻間,我頓時恍然大悟了,那個帶著濃重東方口音的男聲不就是妮娜的哥哥嗎?

好一會兒,我方才慢慢地回過神來。「我一直以為他是妳的丈夫。

「說來話長,等一會兒我再慢慢告訴妳。」妮娜說。

她收拾好了衣物,我們一起走出房門。

* * * * *
夜己深沉,我倆對坐著,一人一杯香茗在手,她慢慢啜著,低聲向我敘述過去:

「珍與羅勃婚後並不快樂,他們常常爭吵。珍懷孕期間,羅勃並沒有因她懷孕,而對她稍為遷就。有一天,他們又發生了爭吵,羅勃在盛怒之下,推了珍一把,她跌了一跤,胎兒受了震盪,珍的下體開始大量出血,她哭得死去活來,可是仍然挽回不了胎兒的性命,胎兒終於死在腹內。珍開始責怪起羅勃來,如果他不動粗的話,胎兒也不會死,當時她的情緒低落到極點,剛巧她的母親來看她,她就跟她的母親一起回到了加州的娘家。

「她回到娘家以後,惡劣的心情,再加上親友無意中加在她身上的壓力,她開始酗洒起來,在酒精的麻醉下,可以忘記本身的苦痛。

「哥哥自幼天分頗高,在學校中是個出類拔萃的好學生,父親對他寄望甚高。他大學畢業後,父親傾出一生的積蓄,送他到美國唸書。

「他拿到碩士學位後,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工作,在生活的煎迫下,無奈地接受了精神療養院的那份與所學不符的低待遇工作。

「珍因酗洒過度,被她父親送到療養院戒酒。她在哥哥的幫助之下,終於戒了酒。他們日久生情,產生出一段濃厚的感情來。

「就在此時,珍接到了羅勃的來信,他在信上透著悔意,要求她回家團聚。珍外表雖然冷漠,其實心地最軟了,經不起羅勃的哀求,她含淚告別了哥哥,重新回到了林肯市。

「前年秋天,父親罹患重病,需要一筆龐大的醫藥費,哥哥的薪水有限,我們日夜憂愁著,正不知如何去籌措那一大筆金錢之時,珍寄來了一張鉅額支票,她要我們用那張支票去支付父親的醫藥費。」妮娜停了下來。

我記起了賽孟太太告訴我的有關珍的故事,羅勃後來不是死了嗎?為什麼珍不能名正言順地與她的哥哥結婚呢?

「羅勃死了之後,他們為什麼不結婚?」我詫異地問。

「羅勃留下了遺囑,一定要珍不能再結婚,而且一定要住在原來的大廈內,方才有資格繼承遺產。」停了停,她又接下去說:「珍的直覺反應是想放棄遺產,但是就在那個時候,她知悉了家父罹患重病的消息,為了那筆龐大的醫藥費,她絕不能放棄這份偌大的產業。她想了好久,終於被她想出了一個辦法來,立刻寫信給哥哥,要他搬來林肯市,名義上是司機兼園丁,實際上是大廈的男主人。哥哥亳不考慮地答應了,為了珍,他什麼事都會為她做,即使降低自己的身分,也在所不惜。」

「妳為什麼要跟妳哥哥一起來林肯市?」我忍不住地問。

「我堅持著要跟他同來,表面上我們假裝成夫婦,藉以混人耳目,可以消除不少的猜疑。」
「那豈不是白白剝奪了妳的終身幸福嗎?」我不平地說。

「我不在乎,」妮娜說:「珍是我家的恩人,在我們最需要援助的時候,她向我們伸出了援手,挽救了父親的生命,為了她,我不惜犧牲自己終身的幸福。這是我知道的最好報恩方法。」

「為什麼珍每星期總是手持一束鮮花,到墓地去祭羅勃?」我困惑地。

「自從羅勃死後,她一直譴責自己,以為如果不是她慫恿羅勃去費城開會,羅勃也不會患病而逝世。因此她把羅勃的照片放在小几上,每天對著照片流淚,故意折磨自己。後來還是在哥哥的堅持之下,她才把照片收了起來。」妮哪說:「每星期去墓地祭她的亡夫,是為了求內心的安寧,而且還有避人耳目的作用,人們以為她對羅勃一往情深,也就不疑有他了。」

我想到了珍每次請客時,主位總是空的,大概也是混人耳目的緣故,大家以為是她追念羅勃,特意留著主位給羅勃,沒想到這只是珍有意製成的煙幕而已。

「妳以後要去那裏?」

「我決定等喪事完了以後,去佛州投靠叔父。」

我們相對喟嘆著生命之無常,他們兩人相愛,卻不能安享餘年,無端遭受橫禍,何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