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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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 年 8 月

故事
許瑞蘭

今年7月10日是父親的101歲冥誕。在四號颱風外圍的風雨中走去「千巧谷烘焙工坊」選了兩個精緻美麗的迷你蛋糕,一個檸檬口味,一個巧克力口味。很慚愧竟然不知道爸媽的喜好,問了散居各國的七個兄弟,也沒有正確答案。窮鄕僻壤,二十年前這村子還沒有麵包店,父母親節省樸實,我們又離家出國,難得有蛋糕慶祝生日。兒時能塡飽肚子就是幸福,從沒零食,也沒有玩具;最期盼的是藥商偶爾帶來的一條陽春吐司麵包,還有台北尾舅來訪送的加州葡萄乾。

父親出生於台灣雲林縣麥寮鄕施厝村,祖父七歳成為孤兒,沒有受敎育的機會,努力自學,做到村長,深受村民敬重,里隣有任何紛爭都請他做公親解決,不需警察局或法院。祖父深知敎育的重要,雖然捉襟見肘,仍然省吃儉用,買了二手鐵馬(自行車)讓八歲的父親能夠騎到崙背念公學校。假日在家,父親常常幫忙祖父測量村民甘蔗園的面積和收成量,報到糖廠。

日治昭和時期,父親台南二中畢業後(只有日本人才能念台南一中),他坐船前往朝鮮漢城念京城醫專,畢業後回到台灣嘉義市醫院行醫。 1942年8月,深感自己家鄕缺乏醫療設施,他回到麥寮,租屋開設健生診所(是希望人人都有健康快樂的生命吧?)診所在前面,家人住在後面。

麥寮位於台灣中西部沿海,台北到麥寮的距離是186公里(116英里)。從台北出發,沿著台灣61號西濱快速公路向南行駛,穿過西螺大橋越過濁水溪,再行駛十幾公里,麥寮就在眼前。

記憶中的麥寮鄕非常貧瘠,雖然鄉公所有種些防風林來減少海風吹來的風砂,但樹常常被村民偷偷砍下,當作柴火賣以維生。當地土壤不肥沃,水也被污染,強烈的風砂常會刺傷眼睛也影響呼吸系統。台塑建廠之前,1999年,主要村民是農民和漁民。年輕的一代無法忍受這種環境,為了獲得更好的就業機會而搬離外地。因此這地方曾被稱為「鳥不生蛋,烏龜不上岸」。

家父個性溫和,寬容大度,視病如親,即使在烈日、嚴冬、暴風暴雨,家父都會出診。那時鄕內沒有公共交通設施,小路也沒舖水泥,沙土碎石天然路,下雨時,泥濘不堪,最初家父騎鐵馬,日後升級買了摩托車往診。

有個颱風深夜,暴雨襲捲台灣中南部。在那次颱風中,很多房屋被毁,且多人死亡。一位老太太深夜大聲敲門「良琴仙,良琴仙,快開門啊!」周邊的隣居都被叫醒。

老太太的兒子,海豐村的一名中年男子,需要幫助。他的第一個和第二個妻子都在分娩時死亡。現在,第三位妻子同樣面臨難產,助產士已束手無策。家父坐著老太太的牛車,冒著風雨,穿過被水淹沒的小溪,迎接出一個男嬰。母子安全。那一家人感激得涙流滿面,多年來仍時時來道謝。

「當我去台西或東勢往診時,我要越過新虎尾溪。我得捲起褲子,鐵馬扛在肩膀上,赤腳渉水過溪。在雨天,小溪洶湧危險,但是患者需要我」,家父告訴我們。

「此外,整鄕沒有路燈。夜晚出診時,有時我也會有點擔心」。有一次,一位患者的兒子,拍拍我的肩膀説:「許先生,別害怕,我有一個大傢伙,和我時時在一起的好朋友,你很安全」。那個男人掀起褲子下擺的一把槍,確認他說的是實話。他可能在黑社會混的,在台灣擁有槍是違法的。

大多村民,生病時多求神拜佛,服用民間草藥,並非無知,它是不同宗教信仰、祖先文化及鬼魂媒介的混合。有些宗教甚至有一、二百多個神,他們的神都是歷史人物(聖人)。他們相信眾神是魔法的源泉,是靈魂的力量,可以通過儀式來邀請。

村民會向他們的神詢問大事:婚禮、葬禮、良辰吉日、職業、官司和疾病…等。病患的家人常邀請他們的神坐在“神轎”與家父一起醫治,村民認為患者不幸被神(鬼)靈所佔據,坐在神轎內的神會保護患者。「中西合璧,天人合作的診療效果更佳」。家父了解「身、心、靈」整體療法,尊重各種信仰,當患者的病情改善時,父親不居功只是笑着說「是神的治癒能量,感謝、讚美神」。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醫療資源匱乏, 疫苗、藥物時時短缺,村民衛生知識又不足。父親特別買了一個冰箱,專門用來放置疫苗藥物,好像是村裡的第一個冰箱。

有一年,雲林縣發生了麻疹疫情,在麥寮鄉約有70%的孩子都被感染了。雖然有藥物治療症狀,但大多數父母窮困,不想花錢去看醫生,患者大都吃草藥。吃的草藥越多,病情症狀延誤就越嚴重。有一天,光是施厝寮小村莊就有六個孩兒死亡,父親非常痛心。甚至在這麼多年後, 一想到無辜受害的年輕生命,父親的雙眼仍然是泛著淚水紅紅的。

台灣海島一直遭遇颱風襲擊(平均每年約有6-7個颱風),農業和漁業經常受到強風豪雨的破壞,造成嚴重的經濟問題。農漁業收成取決於天氣,很難預測結果,靠天吃飯的鄕民很難賺取收入, 很多病患無法清償債務。大部分居民,用自家種植的花生、紅蕃薯、蔬菜、水果、家禽及出海捕來的魚蝦來支付醫藥費或等到有農田收成,或年底才結帳。

在1995年台灣有健康保險制度之前,鄉下有些居民都吃不飽,不敢隨意花錢看病,擔心增加債務。即使去了診所,只有少數人能支付醫療費用。父親想到有病不醫的情況,很傷心難過。他常安慰鼓勵村民「不管多難,還是要堅強的活下去,健康是最大的財富,非常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有健康才能工作賺錢,照顧家人,千萬不用擔心醫療費用」。

台灣人認為,農曆新年前必須清償所有的債務,否則來年將沒有好運。佛教的輪迴理論認為,這一生的債務將伴隨著下一輪。每年農曆除夕,父親都毫不猶豫地燒掉了登記患者欠帳記錄的帳簿。他告訴患者「舊帳已消,不用擔心醫療費,新的一年,新的開始,新的希望」。

「那老舊年代的點點滴滴,外人很難想像。即使已經是半世紀前的事了、仍然深刻在腦海」,母親拿出一張父親泛黃的老照片「爸爸的工作日夜不分,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有假,爸爸又黑又瘦、三十多歳看來像七十歲,診所的門睡前是不關的。吃飯時若患者進門,他立刻放下筷子,半夜有人敲門,他也立刻醒來看診。他把患者放在第一位,卻忘記照顧自己, 難怪他吃不胖」。

每週三父親開車四十多公里到“雲林毒癮拘留中心”,自願幫忙囚犯近十年。他採用日本森田心理治療計劃,強調冥想和體力勞動,敎育毒品囚犯,鼓勵他們努力發揮潛能。「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價值,都有自己獨特的道路,自己的人生目的」。他強調每個人的優點,對待囚犯像自己的家人,父親敎他們使用按壓針灸點來緩解緊張、焦慮和上癮的慾望。他希望囚犯能早日擺脫毒癮的束縛,回到社會,貢獻自己的能力,讓世界變得更美好。

大哥和小弟相差十七歲,我們在麥寮國小就讀時,父親是多屆的家長會長,畢業典禮中都有提供一份家長會長奬。他也是學校教職員及學生的志工全科校醫,義務幫忙檢查身體,由頭到腳,包括眼睛、牙齒。砂眼流行時,他自掏腰包,購買許多眼藥。校園沒有任何體育或休閒設施,學生喜愛的鞦韆和翹翹板是父親捐的。社區的募款活動,父親往往是第一個響應者。他認為每個人有定量的福份,要惜福,知足,感恩,敬物,愛人。記憶中,他唯一用在自己身上的錢是理頭髮。農忙期我們兄妹也學會剝花生殼 ,賺取幾毛錢的零用金。

小時候,母親每晚幫我們削鉛筆,凖備第二天的功課,她扶著我們的手,敎我們一筆一畫端端正正地寫字。父親則用X,Y,Z敎我們代數來解答雞兔同籠的難題,所以我們在五年級就學會ABC 字母,也能夠在藥局幫忙配藥。

1998年10月,八十歲時父親終於放下聽診器,完全退休了。他把照顧村民健康的使命傳給了年輕的醫生。很奇妙,在麥寮老家陪伴臥床的母親時,在父親的冥誕日,我在父親看診的書桌的抽屜內找到一張1996 年張博雅衛生署署長頒發父親行醫五十五年的紀念獎狀。

退休後父親仍然活躍,喜歡學習新事物,報名了為期4個月的強化電腦計算機課程,他是最年長的學生。他也參加了“電視空中大學”,他很喜歡該課程講授的豐富的知識和文化。他笑著說「生活是一種持續的教育,我現在有太多的空閒時間」,他閱讀報紙和書籍,使用Skype和旅居在外的兒孫聊天。

世界不斷變化,1990年10月, 郝柏村在行政院院會中指示,認為有環保爭議的六輕(第六套輕油裂解廠)是「政府核定的重大經建計畫,因此一定要建。國家建設所考量的是整體的利益,不能因一地或一少部分人利益而否決全民利益」。但在宜蘭利澤、桃園觀音、嘉義鰲鼓等廠址選擇被當地居民强力否決,最後選定於雲林麥寮設廠。

不顧民意反對之六輕建成後,出現空氣、土地、水質、等環境汚染的爭議。據2010年商業周刊的報導「政府管不住,六輕大怪獸」。當時雖六輕約有六成的產品出口,但二氧化碳的排放量約為台灣的總排放量的1/5,每年產生1萬6000噸的硫氧化物與3340噸的懸浮微粒,傷害居民健康。農業社會已被工業所取代,年輕一代中沒有太多人了解在沿海建造高層建築之前風的強度。在工業到來之前,海風刮起的沙子會刺傷臉部和眼睛,所以有時候必須背向後走。

貧窮不再是麥寮的命運了。同時六輕也帶來了更多的環境污染問題。閃爍的霓虹燈,KTV俱樂部和年輕的外勞聚集在這個村莊。繁忙的街道人潮和住在寂靜空曠的老房子的父母親產生了對比,更加顯示他倆孤單寂寞。

然而,想像六、七十前,若是沒有醫師,村民們是多麼的無助?病患在哪裡可以得到治療?誰教他們基本衛生和預防保健?誰教他們清掃環境設施,以防蚊子叮咬、避免登革熱或瘧疾?誰會照顧憂鬱、分娩、意外、骨折、生病和垂死的患者?如果沒有接種疫苗,有多少人會患脊髓灰質炎、小兒麻痺、腮腺炎、麻疹、肺結核和肝炎?

父親一生都在助人,即使他已經退休了一段時間,當他出門散步,很多人在街上都喜歡停下來和這位老醫生打招呼、話家常,甚至到家裡與他交談,陪伴他、溫暖了他的心。我們八個兄妹,初中時就離開家鄉,出外求學,半世紀後,每次回家,村民都認得我們是許醫師的兒女。

父親深愛這片他出生的土地,喜歡他的村民,生於斯、長於斯,他一輩子紮根於此 。「這是我的家,我不想離開,即使我的孩子,孫子孫女,曾孫子曾孫女.…都不在身邊,即使在澳洲、在美國、在日本、在台北、孩子都很孝順,家家備有我們夫妻的特別套房,期盼我們退休去養老。但在麥寮這裡,即使有空氣、水質、土壤的嚴重汙染,葉落歸根,我仍會一直住在這裡的,這裡每個角落都有我的朋友,我了無一遺憾」,家父常微笑回答關心他的親朋好友。

時間飛逝、父親圓満的完成老天爺給他的任務,卸下重擔,離開我們已經十年了。

爸爸,我愛您,我想念您,我以您為榮,感謝您為子子孫孫留下了一個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