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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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 年 8 月

思念的列車
張運帆
(父親離世25週年紀念)

可能人到某個年齡之後,就會特別喜歡回憶吧!然而,對於你試著要逃避,甚至想要抹掉的遺憾悔恨記憶,思念就像一把無情的刀,在午夜夢醒時分讓你的血一滴一滴的流淌著。但對於那些牢牢想記著的,它就像一位魔術師,在不經意的時候,穿越時空帶你去到那夢中,讓你哭也讓你笑,但這一切卻是甜甜的。思念就像一列長長的列車,過了一山洞,我的人生又在另一個開始...

啟動的思念列車
『殺朱拔毛,反攻,反攻大陸去...』我是在這樣振奮人心,慷慨激昂的歌聲中醒來的,這是我小時候的起床號,也是老芋爸爸在茲念茲的信念。他總會叨念著:『當從大陸撤離來台,我們相信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結果,與家鄉的這一別竟是四十年...』我的爸爸就是當時稱為的老芋仔,他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台,而我就是當時人稱的芋頭蕃薯,或說外省第二代。我生逢台灣經濟起飛的重要時刻,可是偏偏我的家卻未能趕上這起飛,連尾巴都沒抓到...

一節一節的車廂
還記得小時候,天未亮,睡夢中被老爸叫醒,全家坐著三輪車到台中火車站搭平快車到基隆野柳,模糊記憶中的仙后頭像,爸爸連哄帶騙加威脅幫哥哥照的那張很臭臉的相片,還有晚上,我們入住旅館,當時旅館是非常奢侈的,再加上沒睡過彈簧床,所以,我們三個蘿蔔頭興奮的在床上跳著,跳著,結果床塌了,驚恐的我們試著還原,在床底竟然還撿到兩個五毛錢銅板,那簡直是天大的特獎。直到如今,我都還記得覺睡得有多香甜,離開時我頻頻回頭看那老闆,很難想像他發現後的臉...

老爸沒有讓我們住眷村,而是住在外公家附近的磚房。我喜歡跟著外公到田裡去”梭草”,我喜歡腳踏進田裡那種泥土暖暖的感覺,我喜歡雷陣雨後空氣中雨混雜泥土及草的香味,我喜歡聽著風吹過綠油油稻田竊竊私語的聲音,我喜歡在稻子收割後奔跑追日的自由,我喜歡在受委屈後躲在家旁大榕樹洞裡的自我世界,我喜歡爬到屋頂的水塔上看著遠方的遼闊,然後幻想著不著邊際的白日夢,我喜歡在夏天傍晚跟著外公舅舅阿姨們輪流守著荔枝打著蚊子,然後聽著舅舅們說著嚇人的鬼故事。

外公家的三合院,每天都會上演著人生的戲碼:外公穿著簑衣,揮汗趕著牛車,載禾捆回來,烈日下打穀曬穀;夏日傍晚涼風吹來,酒足飯飽後,舅舅們扯開嗓門唱:心事誰人知?然後大放厥詞的評論著家事國事天下事。偶而還會碰上屘舅從土磚廁所夾縫熟練抓蛇的戲碼,那條蛇成了天賜的補品,不分誰家的孩子都會自行端著碗來分這一鍋熱騰騰的蛇湯,那是一種平凡的滿足。當有親人離世,你可以看到婦女們不分你我的全都在那裏忙著縫製喪服,那是一種無私的互助,是一份與哀哭的人同哀哭單純的愛。

就在吃著陳舊味的麵條,夾雜米蟲屍體的在來米;玩著騎馬打仗,尪仔標,打著彈珠;在每次演講結束一定不忘:反攻大陸,解救苦難同胞的口號;跟著爸爸看莒光日,讀著中央日報,手中拿著革命軍,晚間看著寒流,為苦難的中國同胞而淚眼婆娑;每天晚飯聽著安徽話跟台語交錯的酒拳聲,一乾而淨的酒杯碰撞聲,醉了酒的爸爸跟小他十六歲的媽媽上演武打的吵雜聲。我小學的日子在黑白相間裡過了...

還記得驕傲的喊著《一二,一二,齊步走》的答數;看著放牛班的表弟在訓導處門口接受鞭條體罰,而所謂好班的我則在考不完的模擬考裡忙盲茫。依稀記得,老爸手裡拿著中央日報,氣憤的聲伐報上的「暴民」不懂感念政府恩澤,反倒蓄意製造社會的動盪及不安的美麗島事件,那時我同仇敵愾的每晚守著三台電視新聞,近39年後的今日,我仍舊可感受得到當施明德一幫叛亂份子繩之以法時的歡欣。沒有立場的三年國中就這麼溜走了...

懵懂的年少,只因感念國民政府養育的大恩大德,我不假思索的就加入國民黨,還記得手握寫有自己名字的黨證時,心中無法平息的那份激動。那時『國即黨,黨即國』是我堅信的真理,報效黨國是我的抱負。一邊跟學校教官斤斤計較頭髮要耳下兩公分的多一分少一分;一邊幻想著白馬王子突然出現,展開不期而遇的火車初戀情節。不識愁滋味的三年高中就這麼飄走了...

月台這邊是恨不得有三頭六臂幫我拎著皮箱的爸爸,那邊是因爸爸不讓跟而一邊撅著嘴生氣一邊不捨流著淚的媽媽,然後就是一個迫不及待想逃的我佇立在他們中間。當時為了追求夢中的情人,在同寢室閨蜜的慫甬下,我搬進長老教會長青團契的學舍。結果這一時興起所開的玩笑卻成了我生命的轉捩點。人生有時就像這樣吧!沒追到夢中情人,卻引來執著用他綠色泡沫裡的火焰來燒毀我這藍色泡沫世界的真命天子。他是土生土長的蕃薯,你可以讀到他身上蕃薯的綠色生命型態:口中說著道地的台語,讀的是自由時報,在街頭遊行時會遇到掛著同樣笑容及汗水的家人,以及不容撼動的本土意識。喊著大學生是社會良知的高調聲中,四年的大學就隨我們進入社會的圈圈而結束了...

黑暗的山洞
爸爸離家時正值年少,四十年後鬢髮早已灰白,他帶著感恩政府德政的心,跟著第一次返鄉探親潮回到安徽老家。他風塵僕僕的帶回一雙黑色功夫鞋,兩大包冬蟲夏草,四十年寄不出已泛黃的家書,外加不是鄉音無改鬢毛衰,是他的安徽話已夾雜著台灣話,在台灣他被稱為外省人,回到老家竟被稱為台胞的嘆息,以及連父母離世都不能送終的遺憾。

爸爸在目睹一起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一起堅信藍色真理,卻因精神錯亂而淒涼的流落異鄉的表伯父,每每想起,爸爸都會感嘆的說:『人老了,就想求一個落葉歸根,妳表伯父以七十高齡,帶著畢生積蓄回到老家。四十年來在台灣他孑然一身,滿載希望回家,孰料他認定的家卻不認得他了,所以他每天坐著火車從這站到下ㄧ站,他試圖找到他的歸處...』還記得,爸爸離世前一次深夜的促膝長談,他感恩的說:『雖然雞同鴨講的跟妳媽媽過了半輩子,但札根在這塊土地上,開花結果,是祝福...』最終當爸爸這葉片落地時,他的根留在了台灣而不是夢中的祖國。

還記得1993年的四月,太平洋那端,爸爸因癌末被宣判只剩90天生命,同時間在太平洋這端的我剛好生產,女兒因胎盤早期剝離造成缺氧23分鐘而入住ICU。還記得看見全身插滿了管子,慘白身軀上一塊青一塊紫的女兒,我沒有哭,只是呆呆的立在保溫箱的外面望著她。本來應該是充滿喜悅的時刻,但如今是充滿了只有神才知道的未知數。直至今日,我仍舊可感受到那時無語問蒼天的無奈感,徬惶困惑懷疑,還有即使我信主,上帝卻不知跑哪兒去的無助感...

雖然哥哥事先告知要有心理準備,但見著父親第一眼時心中的那一抹恐懼,25年後的今天,我依然為那份懼怕而深深的自責:我何竟用那樣的表情去面對老爸。還記得躺在通舖這頭無法成眠的我,看著不成人形的父親。看著總是軍裝筆挺,一輩子驕傲的老爸如今竟需要穿著紙尿褲,而那紙尿褲偏偏包不住外流的便便,時至今日,我依然清晰可見父親面對女兒那無地自容的羞愧。父親安息主懷,我卻未能見他最後一面,匆忙搭機回台奔喪。兩旁圍觀著閒言閒語的親朋好友:『真不孝,聽說連最後一面都沒回來見...』『要是她之前不回來,搞不好她爸爸還不會這麼早走呢...』『都沒有哭天喊地的...以為自己喝過洋墨水...』空空的我只流著淚,顧不得之前下雨的泥濘,我一路跪著到爸爸靈柩前。面對這愛我疼我寵我一輩子只剩軀殼的爸爸,所有的聲音都止息了,只留下的是痛徹心扉的痛...

出山洞的思念列車
還記得當初只想陪先生過一趟鹽水,因為胎盤早期剝離而造成女兒出生時缺氧23分鐘,沒有選擇的我們被迫留在了美國26個年頭。不是移民夢,是毛毛蟲破繭成蝶的蝴蝶夢。

女兒出生就被稱為腦性麻痺,也因為姐姐的特殊,使兒子無憂無慮的童年多了一份早熟。許多年後,我才承認這是化了妝的祝福。因為姐姐,使兒子這位在美國大熔爐裡培養出來的新品台灣鯛,沒有台灣蕃薯的綠色悲情,卻有著蕃薯不怕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傳的韌性;沒有芋頭大中國的藍色包袱,卻有著飲水思源的世界觀;沒有統論獨論的迷思,卻有著馬鈴薯自由中有容乃大的寬廣及獨立思考。明年他將進入醫學院,他期待要在這屬他的世界展翅飛翔。

跟女兒這位天使生活了25年後,從她我學會一件事:『選擇性記憶』。雖然每天跟她生活,觀察她,但,我要說:我還是不知道她是如何運作的,因為對女兒來說,忘記不開心的事,忘記黑暗面的事,就跟她每天早上都是新的一天一樣的自然而然,她一點掙扎都沒有。對人最可怕的不是記憶所帶來的思念,而是藉思念帶出歷歷在目那折磨人的罪惡感,愧疚感,恐懼感,不安焦慮。但對女兒,不是事情沒有發生過,只是這些似乎會自動刪除。所以,我也學會了一天就擔當一天,記憶中該放下的就放手讓它被刪除,這樣,以後想起來時,思念就像是吃一碗陽春麵,沒有太多添加的滋味,只有淡淡的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