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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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 年 8 月

苦海裡的歡呼聲                                    
張運帆

小時候常聽大人嘆息的說:「人生真是苦海!」到教會也常聽牧師說:「在世上有苦難,但在主裡能找到平安!」 那時,我似懂非懂,苦難與平安能同時並存在一個人生命?每每讀聖經裡說到:你這不懷孕、不生養的要唱歌;未曾經過產難的要發生歌唱,揚聲歡呼。我都覺得不可思議,聖經為什麼總將兩個看似衝突的景況給放在一起呢?不懷孕,不生養的悲慘怎能跟歡樂唱歌及揚聲歡呼立在同一舞台呢?隨著女兒年紀越長,我想我漸漸看明這似衝突,卻充滿智慧的逆理…

天使的一面

不曉得是何原因?可能痛感神經比較遲頓吧!女兒從被抱出了嬰兒加護病房,她一直都沒有發過任何聲音。即使要出院時有位護士來為她打預防針,可能是新手,打下去的針竟夾在她的手套縫裡又給拔了出來,女兒也只是流了行眼淚而已。直到兩個月後,有天半夜她突然掏心掏肺的哭了起來,我跟先生兩人都喜極而泣,全家三口哭成一團…

日子就在看似無窮止盡的治療,治療,還是治療裡;就在有時進步神速,有時進一步,退兩步的挫折裡;就在驚奇於她長出的第一顆牙,第二顆,到忘了再數的平凡裡;就在一歲半才開始學爬,到三歲跌跌撞撞的心疼裡;五歲全身性的大抽筋,在無數的半夜進出急診室的擔心及無奈裡;女兒在凡塵裡,似乎未蛻變成凡人,她在這個似乎不應歸屬於她的世界裡生活也定居了下來。

女兒因為腦性麻痺而造成肌肉協調不良,所以她的小眼睛,講話不清楚,非常糟糕的平衡感造成她走路常跌得四腳朝天,女兒的不同總會引來其他小朋友有意或者無心的揶揄、排擠,甚至嘲笑。我常恨得牙癢癢的,但女兒從未因這些傷害而對人心懷苦毒,或者懷恨在心,每次有機會,她總是張開雙手去擁抱,她的臉上總是堆著笑容開始她每天新的早晨。她對人的熱忱及全心全意總是震撼且刺激著我:她的記憶力有這麼差嗎?她怎麼就忘了昨天這些小孩是怎麼對她的呢?如果不是記憶有問題,那是神要藉她教我什麼功課嗎?經過了這麼久,不知道我是被她同化了,還是我的痛感神經變差了,現在的我,面對傷害時,我選擇不讓傷害停留…

天使的另一面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女兒隨時都會玩她的手,也就是她會有意無意的搓手指頭。還有她坐一段時間後,她就要站起來一邊搓手指頭,一邊按她固定的路線走來走去。一開始,我會試著制止她,因為這些怪異的動作讓我覺得有些難堪。當女兒小,尚未有分辨的能力,她的固定習慣是可以被打破一段時間的。可是隨著年紀漸長,我發現要跟無法講明道理的講理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不是女兒無理,而是她的心智年齡,單純的想法尚未成熟到可以明白、理清甚至處理這些人的道理。

為了避免衝突,我試著找出她會覺得受刺激而焦躁不安的因素,女孩的生理期,盡可能不去攪動她既定的固定模式…但偏偏人的生命裡就充滿了許多的變數。我知道,不是女兒會趁機敲爸媽的竹槓,畢竟她的心智年齡只有八歲左右,但凡事順著她的結果是,她越來越不柔軟(flexible),稍稍不稱心就會有情緒的反應。在美國的家中還好,但回台灣,因著時差,因著環境的改變,還有許多的因素造成不確定性的機會相對更多了,有時她像牛一般頑固的堅持一發起來,根本是無任何理可言。有一次在淡水的百貨公司的小吃部,我們找小吃攤要吃飯,不經意的,我瞥見義美霜淇淋,所以,我各買了給一個給她跟弟弟。女兒兩三口就吃完,之後,她堅持一定要吃弟弟的,弟弟的一句「No」,引來了這場風暴,女兒失控的尖叫著,搓著手指頭,拼命的轉圈圈。我好聲好氣的跟她論理:等下要吃飯了,這是弟弟的…,她反而更瘋狂的叫著。我只能不顧慈母及淑女的形象,抓著她的手臂拉她到樓梯間,盡可能的恐嚇的她來讓她平靜下來。瞬間,她就露出楚楚可憐的眼神看著妳,然後很慎重的說:「媽媽,I’m sorry!(我很抱歉)」,立刻,她就若無其事的來牽我的手,並擁抱我。她好奇的問著: 「媽咪!等下我們吃什麼?」那天,我們連飯都沒吃就憤憤的走回家。心中多麼想棄她在我身後,不再理她,管她會不會跌倒或撞到人。偏偏在台灣騎樓的路不是平的,往來的行人又這麼多,我只好走在前頭,又頻頻的回頭看她。女兒,不知所以然的一直來牽我的手,因為她已經沒事了。兒子一直碎碎唸的說:「 Anita, all your faults!」 (都是妳的錯)…

苦海的掙扎

這是常常見到的一幕:女兒來道歉過,擁抱過後,她就會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像小鳥般輕盈的飛翔到她的下一刻。在她身旁的我,要立刻決定如何面對女兒的對不起及擁抱,及那在我裡面需要處理及消化的怒氣,因為我還處在要爆炸的壓力鍋裡,混雜的許多憤怒、錯愕、無奈及不知如何描寫的情緒裡,就像我要上演:前一分鐘是魔鬼,一個轉身,我就要搖身一變成為天使。真不知是神覺得我的演技超強,還是我的演技太爛,讓我要一個人同時間扮演兩個這麼極端的角色。

在女兒失控及我的憤怒的極端中間,我當如何在這一下高山,一下低谷的同時找到我的平衡點呢?每每午夜夢迴,我總問神:「女兒真的不是故意使我難堪嗎?」「 她真的不是做錯事後,就故意裝成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她的對不起及擁抱真的是百分之百發自內心的知錯嗎?」 我知道不該這麼來懷疑女兒,也不該有這樣的想法的,但是…唉,百感交集的心,真的只能是「無語問蒼天」!

苦海裡的揚聲歡呼

有天天起涼風,我跟女兒,兒子帶著狗兒子去散步,兒子沒頭沒腦的說:「媽媽,這趟回台灣,我有個天大的發現,Anita姊姊根本沒有perception的概念,所以我們跟她說「等一下…」,她無法先在腦子裡看見時間,爾後,在心中描繪並組成「等一下」之後的完整圖形。就像,有次我不是跟姐姐玩三個杯子的遊戲嗎?我將兩個同等水量的杯子擺在她的眼前,她也確定了水杯都一樣高,然後,我將其中一杯倒盡了一個高腳杯,姐姐會說: 『那在高腳杯裡的水量是比較多的』。媽咪,妳看姐姐從12 歲起到現在她都變,她會不會變老呢?到50歲的她仍會像這樣嗎?媽媽,妳放心,我會照顧姐姐的,但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發明一種注射的針,一注射,姐姐就能安靜下來,否則…」

我能明白兒子一面要讓我安心,而另一方面他又擔心又無奈的心,因為他見過太多這種突發無法控制的場面。 每每這樣的糾結及焦慮襲來,我就再次仰望神,不斷用聖經神的話來為自己打氣:「因為知道我所信的是誰,也深信祂能保全我所交付祂的,直到那日」;而且這麼許久之後,我已學會「與她共舞」,隨著女兒的速度來亦步亦趨的隨她前行。的確,有很多時候,因無奈而氣到怒髮衝冠;但更多的時候,我們因著她而學會溫柔,忍耐,放下並放手;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從神的眼光來看,來對待與我們生命交集的人事物,從永恆的目的來度過每天的生命。

有天從洛杉磯回家的路上,兒子突然間說:「我想我不是瘋了,就是我真的活在不同的思維方式裡了。」想想也的確如此,兩個孩子,女兒本就活在天上,不念世事是想當然爾,但兒子是活在地上,而他能顧念天上的事,而且是他甘心樂意的去做,這就不屬正常。兒子去年寒假回到聖地牙哥,他的度假就是陪我跟姐姐每天下午去跟潘富鵬禱告,每次跟朋友去海邊,或外出,他一定在四點以前趕回家,只為了不錯過跟阿伯的禱告。今年暑假,不是去約會,不是去參加舞會,看電影,五月跟我回台灣,除了享受阿公阿媽滿滿的愛外,就是隨著我上山下海,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的,進到原住民的部落去認識我們教會支持的原住民事工。一回到聖地牙哥就一頭栽進腦神經科診所裡當免費工讀生,從六月底,每個週末,他更是馬不停蹄的幫我們開車到洛杉磯去重整,重建一間教會的弟兄姊妹們。看見一家家生命的轉化,他經歷到神祂自己,不再是父母的神而是他自己Samuel Chang的神。
不是沒有苦海,而是在苦海裡,我們找到了,也經歷到神對生命的目的,所以,在苦海裡,我們就能升起帆,迎著風航行。因在這苦海裡,在這船上,一家人有著同樣的心跳,做著同樣的夢想,追逐著同樣的生命價值。瘋狂乎?!正常乎?!不論如何,在苦海裡,我真應揚聲歡呼,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