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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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 年 8 月

小說中的人生
新昌

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行走:有人道途上平平無奇,甚至也無風景可看;有人卻是曲曲折折,叉路到處都是,風景雖美,可是一處一處的山坡,走起路來也很辛苦。有人滿意,有人不滿意;每個人家,都有自家的樂趣,也有自家的煩惱。就是回憶往事,也是曲曲折折。一不小心,走錯方向,陷入迷惘,也會煩惱不已。真是自尋無趣。

人間的事情,都由人們的觀察和思考而記錄下來,然後才得以廣為傳聞的。任何時光和空間裡發生過的事情,如果沒有人類存在、經驗過,而且能將之使用語言或文字記錄下來,我們也就不會去知道那時空裡,曾經發生過的任何事情。每個人都是各自獨立的個體,觀察事務的感覺和能力,也各自參差不齊;而且又由於觀察的角度以,以及心裡可能預設立場和偏見的存在等情況的不同,所記錄下來的事情,景物雖一,但在事情的分析上,卻很可能會有很大的差別。因此我以為回憶的人生,其實就是小說中的人生罷了。一個人寫他﹝她﹞所回憶到的往事,就是這個人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的回憶,創造出來的小說作品,其中所敘述的故事,只是根據作者自身的經驗感受,和故事本身的真相,有時並不會完全一致。因此說它是小說中比較類似真實的人生經驗,其實也並不為過。

﹝一﹞
從前我們在屏東市住家的右舍,是一家開業的銀樓。老闆是一位年紀大的長者,金石圖章樣樣皆通,他也替人寫些詩詞歌賦,題在客戶定作的,在喜慶、開業場合贈送的匾額上。他寫的文字,華麗暢通,頗有古代文人之風。他喜歡種菊花,在家裡二樓的後院陽台,種滿了菊花。每到秋冬之交,他家後院的菊花盛開,有白菊、有黃菊,有紅菊;深色菊、淺色菊;大碗菊、小細菊。紅紅、黃黃、綠綠、白白,彩色滿目,是我的最愛。從我們家二樓的後院陽台,放眼往他家看去,自是美不勝收。等到我上中學,讀過聊齋誌異後,對書裡所說的菊花仙人、仙女等,就更能了解,同時也更是憧憬者,希望有一天能在我們隔壁這家人的後院陽台,見到這些菊花仙人、仙女了。

我們住家雖然是鋼筋水泥造成的,但二樓的木質地板,卻是一種通舖的結構。因此,我們家的二樓和左鄰連續幾家樓房的二樓地板,都是互相連接的。這種地板結構的缺點,即是隔音很差,每家二樓裡,要是有比較不尋常、宏大的聲響,緊臨隔壁一家就會聽到聲音,尤其是晚上,當人靜夜深時﹝在那個時代裡夜晚時街道上經過的車輛並不多﹞。

我們左鄰隔壁一家是商店,經營的是五金鋼鐵行。五、六零年代時,五金鋼鐵的生意相當不錯。經營者是一對年輕的夫妻。男主人長得英俊瀟灑,身體高大強壯;女主人生得面貌俊美,長長翹翹的睫毛,明亮的大眼睛,紅紅的嘴唇,黑眉毛,加上一頭黑亮的頭髮,身高不矮,體態極好,可說是難得一見的美女。他們還有一對人見人愛,漂亮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這真是人人羨慕的一個幸福家庭。白天,他們很忙碌,還顧人幫忙,照顧生意。晚上吃過晚飯,算過帳後,他們才能休息。可是讓人覺得不完美的是,有時我們全家在睡前,聽完收音機裡的台語故事後,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我們便聽到隔壁傳來,男女不算小聲的爭吵,爭吵聲音過後,總是聽到女人的哭聲。經過一段時候的觀察,我開始領悟到,即使是像這樣這麼幸福的家庭,也總會有些不愉快的事件發生;幸福的家庭,也很可能要建立在許多不幸的事件上。本來應該是完美的一種認識體驗,可惜在不該知道的偶然裡,帶上了令人遺憾的不完美的感覺。我那時大約是十歲左右。

那時的我,對於鄰居這位美麗的女主人的外貌,老實說,頗具有相當的好感,心裡總想著,世間完美的女人,應該都是像她這樣的樣子。這個女人,據我持有距離的觀察,是個相當有能力的人,好像所有店裡的事情,都是她在發號施令,時時聽到她大聲說話的聲音。因為時時可以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可能因此也產生了一種反感的態度,很多時候,我就把對她有好感的心思遺忘掉了。尤其是我上了中學以後,讀過了浮生六記,這種反感就更加強烈了。只有偶爾連續幾天裡,沒有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時,我才會特別注意到。以後經過這家店門時,才會轉頭去探望,看看是否能看到她的樣子。

在這樣習以為常的許多日子裡,因為經過隔壁這家店面時,多多少少都可以聽到聲音,或看到人影的樣子,我竟然漸漸地把這家人的樣子,以及讓人羨慕的畫面,不再放在心上。一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一件轟動左鄰右舍的事情以後,我的心思才再轉回頭來,仔細去想這家人的事情。

那是上了初中後一個秋天的傍晚,因為放學後還留在校園裡溫習功課,一直到快天黑時,我才從學校回家。走到家門口時,看到鄰居的門前圍了許多人,但是一片寂然,並沒有聽到有人大聲說話的聲音。我還來不及放下書包,也擠進了人群去看熱鬧。

只見店門口有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緩緩地揮動著手裡拿著的一把約有半尺長,看來很銳利的小刀。這家店英俊的老闆,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的汗衫,下著灰黑的西裝褲,高大俊美的身材,看來很像演佐佐木小次郎的鶴田浩二,正小心翼翼地面對著這個年輕人。那位美麗的女主人坐在店裡櫃檯邊的椅子上哭泣著;其他的雇員們都站在櫃檯邊,呆呆地望著那兩個在店門口對恃著的人,並沒有人說話,也好像看不出要去幫忙老闆的樣子。

仔細地看過這個年輕人的臉面,發現也是個英俊瀟灑的人,有點像那時有名的電影明星寶田明。這時我才想起來,這個年輕人原來是女主人的弟弟,從前我還很在意這家人的時候,常常會很注意這家人的活動情形,有時會看到他來店裡走動,因此對他還有點印象。我並不知道他是從事那種行業的,但聽鄰居的一些人說過,好像他並沒有固定的職業。因為持刀的人是女主人的弟弟,難怪所有認識的鄰居,和那些店裡的雇員們,都沒有人敢出面去干涉這種「家事」了。

眼看著這樣僵持的場面幾乎是好一陣子後,我才發現到這個年輕人的身體搖蕩著,精神有點恍惚,腳步也不是站的很穩,嘴裡說著一些呼嚕亂語,臉色紅紅的,看來可能是因為酒後,才會造成這樣的局面。我憑著以前從其他鄰居那裡聽來的消息去了解,讓我覺得印象中的這位女主人的弟弟,好像經常向他姊姊要錢。每次他出現在這家店時,他的姊姊總會給他一些錢用。因為有過這樣的傳聞,我在心中便產生了一種對他的偏見。每次見到這個年輕人出現在店裡時,我就對他直覺地產生了一種反感。

我在心裡,正想著和這家人有關的一些事情時,突然人群裡發出了一陣騷動。正如小說書裡所用的,「說時遲、那時快」的形容詞一般,只見那個老闆很快的移動腳步,好像使用練過劍道似的腳步,迅速地向那個年輕人身前靠過去,兩手一撥動,一瞬間竟然把那年輕人手上握著的小刀,空著手就奪了過去。

那位美麗的女主人一見到弟弟手上的小刀被奪走,馬上快步的走過來,把他帶進店裡的裡面了。靜悄悄地圍在周圍看熱鬧的人群,見到危險的場面已經沒有,也很快地散掉了。有幾個和老闆可能比較熟的鄰居,我聽到他們在離開時,向老闆小聲問候似地說:

「他帶著小刀子,剛剛真是太危險了。萬一……」

老闆只是淡淡地點點頭,帶著有點尷尬的乾笑說:

「沒事!沒事!他只是喝酒醉了……」

因為母親不喜歡我們談論別人家的事情;也不鼓勵我們去打聽和自家沒有關係的事情,這事發生後,我從來就沒有聽到任何人談論過有關這家人發生事情的前因後果。這樣的事情隨著歲月,本來就應該漸漸淡忘掉了,但因為我的心裡一直想念著這位美麗的女人,這件事也因此一直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裡。

後來的許多年間,雖然並沒有太多的心思去想到這些事情,但是慢慢地,在我的心裡卻也終於自己勾畫出了一套,給自己覺得能夠達到合理解釋的情形。我想這家人的不幸陰影,都是這個不務正業的年輕人引起的。因為這個美麗的女人過分地袒護她的弟弟,造成了老闆和女主人之間經常的衝突,而那個年輕人也因為愛護姊姊的關係,對此感到不滿,竟然藉酒裝瘋,差點就發生了兇殺案件了……

以後的數十年間,每當我在回憶中想起這個美麗的女人時,我就會想起這件事,以及因此而延伸而來的憂鬱感情:幸福中的人們,可能帶有不快樂感覺的陰影。

﹝二﹞
離開屏東多年後第一次回來探親時,我們的家已經搬到和原先住家隔了一條街的學校旁邊。從頂樓的陽台上,還可以看到以前的住家和前面的那條街路。這時候,包括原先住家的那一排房子都已經拆除,正在興建內部連接著的新的店面大樓中。當時看到這個興建中的大樓,我馬上想到那時候發生的這件事,當然也想起了隔壁的那個美麗的女主人;當然還有我們自家居住在那裡時的過去往事。後來每次回來時,看到這個重新蓋過的大樓,我總還是會想起這些事和人。

以後的十幾年間,因為回來的次數多了,我和妹妹的感情也重新建立起比以前更親密的關係來,我們之間好像變得無所不談了。妹妹一直都住在屏東,她的生活範圍其實就在我們的新家和舊家之間,附近幾條有親戚居住的街路上。可能因為長久居住在許多固定的親戚朋友環繞的環境下,以及天生擁有的生活敏感度,妹妹對於人生的觀察具有相當敏銳的能力。

我觀察人生的能力,是天生頓質的,對於生活上的任何事務,無法產生敏銳的感覺。這種觀察事務能力的欠缺,變成我個性上的一個嚴重缺陷。我開始有這樣的自我認識,是因為突然對於小說有了興趣,希望透過小說來了解人生的一些現象。因此我常常花了很多時間,將觀察到的一些人和發生的一些事,在腦海裡加以分析了解後,想像將這些經過觀察整理的人事描繪出來。但是每次的嘗試,總是不能如意地把事物的真相推演出來。這種天生的缺陷,是造成我對於生活的觀察和了解能力,產生極大障礙的主要原因。而且也因此讓我在現實生活上,對於人事感情的誤解,遭遇到連續不斷的失望和挫折的打擊。

因為個性上的欠失,我從來不敢主動地去探問別人家的私事;我對於自己這樣近乎膽怯行為的解釋─如果應該有的話─是尊重別人家的隱私。但有時在情理上是有點說不過去的,因此難免會扯上有點不通世故的說法。這是一種對人外表行為觀察後,形成結論的一種觀念。但是說著自說,我還是無法改變這種習以為常的行為。我甚至對於親戚朋友的私事,也從來不主動的去探問,除非這些人自己告訴我有關他們自己的私事。其實什麼是私事?什麼不是私事?則是更讓我這種人無法分辨的煩惱事。這也是為什麼我在潛意識裡更不敢隨便去探問別人家的任何事情的原因。凡是個人遭遇到的、思想到的事,都是私事,這是我因為受到教育後而形成的觀念。因為有這種觀念的存在,大概藉此得以加強了我這種可能是不通世故的習慣吧。

妹妹的生活環境,和我的是完全不同的。幾乎所有在她所居住的這幾條街裡發生的事情,都是親戚、朋友和鄰居們想要探聽的、要知道的。他們彼此之間互相探望聚會時,為的也是要談論、印證每個人所探聽到,或被告知事情的真相:不但要知道表面上事情發生的詳細情形;同時也要知道事情背後的動機和真相。在這種互相討論社區裡每家每人的私事的氣氛下,這些親戚朋友和鄰居們之間,不但建立起共識,並且增強了感情、友誼與互助的聯繫。

因為我不談論自己的私事,也不很願意敘述、傳言我所知道別人家的私事,因此大部分我和妹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她告訴我一些我們所共同知道的一些親戚、朋友和鄰居們的生活情形。老實說,有時候我很感激妹妹,這樣仔細地告訴我這些我們所認識過的人們周遭發生的事情。因為這種認知的傳遞,原本的出發點只是單純的關心,希望在將來的日子裡,如果有了任何需要,親友和鄰居之間互相幫助的概念,因為人們心中已經存有的了解和因此而產生的同情,才會很快地建立起來。有了這樣的認識,我心裡就覺得很坦然了。

﹝三﹞
小城鎮裡的房子大都是沒有庭院的,我們家的四樓頂樓上的空間就充作庭院了,母親和妹妹在那裡放了許多盆栽的花樹。每天早上,她們在四樓供奉祖先牌位和觀世音菩薩圖像的廳堂上過香後,就會走上樓頂去澆水、整理花木。通常在這時候,也是隔鄰的小學開始進入早晨作息時,學校裡放出的音樂聲讓人知道這又是一天的開始了。有時候,我會早起,隨著母親和妹妹迎接新的一天的來臨。每天早上有個機會,靜靜地想起逝去的親人,打開許多過去美好的記憶,其實是很難得的。在頂樓上,看到每天澆水栽培下的花木,長出清新的綠葉,開出美麗鮮艷的花朵,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從小在農村長大的母親,在繁雜擁擠的小城鎮住了幾十年,這些刻意栽培的盆栽花木,當然也是她想起小時候情景的樂趣。

站在頂樓上,可以看到四周的景色。天氣晴朗時,而且在春夏雨後,在東南的方向往往可以看到青萃嵩立的大武山。因為離開屏東的多年裡,正好是市景大幅改變的時期,我現在還能辨認的景物除了大武山和火車站前的媽祖廟外,可以說是寥寥無幾了。為了讓我回憶起小時候的情景,妹妹在旁總是耐心地告訴我,每個方向高大建築物的歷史。比如說,面臨東邊方向的這個建築物,原先是個外科醫院,後來拆掉蓋起的是現在的証卷大樓。這個外科醫院從前因為診斷治療錯失誤了人命,被人控告,竟至於把醫院關掉,原來的主人醫生也搬到日本去了;原來中正路上的縣政府大樓,現已遷到自由路上的新縣府大樓。那個新縣府大樓,是蘇貞昌當縣長時建成的;從前的縣立圖書館,那是我上中學時每天都要經過的地方,早就拆除,經過許多變化後,現在已經是一家百貨大樓了;我們原來的舊家那邊,現在已經和鄰居一起拆除,並且合併一起建起了現在可以看到的商店大樓;等等。

聽了妹妹如數家珍似地說起許多從前熟識的建築物,我也很自然的回想起從前知道的人和發生過的事情。妹妹說的有一些是我已經知道的,但也有不少是我不知道的。雖然如此,我並沒有感到驚奇,好像這些建築物的改變以及發生的事情,都是在我預料中一般。有時仔細想想,其實有些我有印像的,只是因為母親已經在某些場合曾經提到過,妹妹說明的事情就好像是加上去的解釋、補充的說明了。

我想起小時候鄰居的玩伴,那些都至少是比我小幾歲的,等到我上了大學離開家裡,就不再去注意他們了。現在因為回到了家鄉,才想要知道他們的成長經過和近況,想起來真是有點心虛。但是妹妹並不在意,反而很大方地告訴我,這些童年玩伴的近況。她說,隔壁鄰長的大兒子,現在還住在屏東,有時還會見到;這位鄰長夫婦都是福州人,講的話是福州國語,因為說話的速度很快,有時沒有仔細聽,就無法掌握話裡的意思,因此難免會造成一些尷尬的場面。鄰長可能在政府機構上班,家裡就擺個香煙攤,賣些香煙。可能是小學六年級或是初中一年級時,有天的傍晚我回家,經過他們家時,因為只有小孩在門口看著香煙攤,我就停步和他們聊起天來了。那時天色已暗,香煙攤的的上面吊著一個黃色黯淡的燈泡,可能是電壓不夠的緣故,只見黯淡的燈泡中心露出了一絲通紅的鎢絲。我的手中正好拿著一段鐵絲,說話時搖晃著,不幸鐵絲的一端勾到了那黯黃的燈泡。這時那小小的破洞痕中滲出了一絲黑煙,慢慢擴散到外面的空間。我們幾個人都傻住了,望著慢慢從洞口噴出,逐漸擴大的黑煙團。我們幾個小孩覺得束手無策時,突然這位鄰長從家裡走出來,看來一臉的怒氣,嘴裡說著很快的話,我聽了大約是說怎麼搞的。聽了突然來的這些話後,鄰長的大女兒好像突然清醒過來,她馬上關掉了電燈的開關。鄰長打開了大廳的燈光,嘴裡還在嘟嚷的聲音,看到了我手中那著的小鐵絲,下意識地馬上就停住了。並沒有任何人說話,他的小孩也沒辯白,但他好像知道是我這個鄰居的小孩做的錯事。他的女兒在他的幫忙下,用手帕包住了破損的燈泡,轉了幾下後,小心地拿下來,換上了一個新的燈泡。換好燈泡後,鄰長就走回到屋子裡,並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那時不懂事的我,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話來表示歉意。因為意外地沒有受到責備,我的心裡只認識到,這位鄰長並不是我平常心裡想像的人。也許我真想再見到他,不管他是否還記得這件事,為何他那時並不說些責備我或是怨恨的話?心裡雖然這樣想,但我並沒有告訴妹妹我心裡想的這件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也許有天我會見到他,也許那時他會告訴我,他還記得這件事,也許他也會讓我知道他那時為何不說一些責備的話吧。

妹妹又說,轉角齒科醫院的小孩,老大現在也當了牙醫,他對待母親非常好,母親的牙齒都是他一手包辦照顧的;那個以前常常跟你在一起玩的老么阿常,現在住在中美洲•••我馬上承認妹妹的消息靈通,因為我最近還和阿常通過電話,知道一些他現在的情況。我想起小時候這個齒科醫院的隔壁房子,曾經租給人開過摩托車修理行。摩托車修理行有個年輕的老闆阿角和一個來當學徒的助手。有天傍晚阿角和他的助手在處理機油時,可能和汽油搞混了,不小心竟然引起了燃燒,一瞬間大火熊熊,幸好救火車及時趕到,從看來像是水管的管子噴出了泡沫,將火勢控制熄滅下來。我和阿常那時候都擠在圍著觀看的人群裡,目睹這場滅火的場面。據人群裡的一些人說,幸好消防車裡新裝有美製的泡沫滅火劑,專門對付汽油引起的火災,要不然我們那整排的房子可能也就一起燒掉了。這場火災和從前發生過的大火災,比如屏東醫院和中央市場的,在規模上當然不能比,但是因為發生在緊鄰,而且目睹著救火的經過,印象深刻多了,到現在居然還能夠清楚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況。

重新提起這些童年時發生的事情時,我心裡不禁想起隔壁那家五金行美麗的女主人,以及那時那個家裡發生的那件事情。正想著時,妹妹突然插嘴進來說,

「今天和阿成嫂通過電話…」

我突然從思維裡迴轉出來,不知道妹妹說的是誰?妹妹看見我一臉惘然的樣子,馬上補充說明,

「就是從前住在我們家隔壁五金行的太太,」

我才恍然大悟,知道了原來妹妹是隨著母親用的稱呼,來稱呼從前隔壁那家店的女主人。

彷彿怕被妹妹看穿我心裡正在想著的事情似的,我只有點點頭,表示知道妹妹現在說起的人說的是誰。妹妹看著我沉默的表情,繼續說著話,

「你知道他的先生阿成阿,現在得了老年痴呆症,阿成嫂已經接他回家,說要照顧著他了。」

聽了這些話,我更是一臉惘然,不知道妹妹說的是什麼,為何她要接他回家,要照顧著他呢?妹妹不管我是否聽懂不懂她說的話,接著又說,

「阿成嫂真是個好人,雖然阿成阿已經離開家裡幾十年了,最後得了老年痴呆症,她還是覺得應該照顧他,不管所有的小孩都反對,她還是這麼決定了。」

見了我一臉的迷惘,妹妹說了,

「啊!原來你都不知道這些事。」


﹝四﹞
「阿成阿和他的另外的那個女人已經搬出去住了幾十年了,」

妹妹說,

「那個女人原來是五金行管帳的雇員,早先也一直都在他們店裡吃中飯和晚飯,好像是一家人一樣,但是後來居然和阿成阿有了感情…」

「你記得,那時你可能還是唸初中時,有一次阿成嫂的弟弟還拿著刀子要殺他姊夫,那時他家門口圍了許多人觀看,幸好沒有發生命案,」

妹妹看著我,探詢似地說。妹妹說的這段話,如利刃似地直直切入我的腦海裡,我的思維旋轉著,似乎絞盡腦汁盡力著做著決定,要把妹妹說的這段話擠出在記憶外,或者是要讓它長驅直入,佔領我心裡幾十年來建立的記憶壕溝…

「不過阿成阿也是很有志氣的人哪,」

妹妹嘆了口氣,好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不是很在乎我的反應,

「那個女人長的普普通通的,不知道阿成阿為何會為了她放棄了一切:美麗的妻子,可愛的小孩,還有穩定的事業和安定的生活?」

我心裡開始思想者妹妹說的故事可能是真的,腦海裡出現了一股搜尋記憶的念頭,心裡在想著,從前是否見過妹妹說的那個女人,想將她的形象和阿成阿、她的美麗妻子和那持刀要殺人的弟弟,幾個人整個連在一起,來建立起一種認識事情的真相。

妹妹繼續說著,

「阿成阿就決定自己搬出去和那個女人生活在一起,重新開始謀生,因為一無所有,他們吃了很多苦。」

妹妹似乎覺察到我臉上表情顯示出來的困惑,斬鐵截釘地說,

「我曾經看過那個女人在縣立圖書館前看腳踏車,」

不容我在有絲毫的疑惑,妹妹繼續說下去了。

「有一陣子,阿成阿還當過縣立游泳池的管理員,那個女人也在那裡看管腳踏車,很多人都看到過他們在那裡。一直到後來發生了一件有人在游泳池裡溺死的不幸事件,阿成阿就被解職了。」

妹妹見到我一臉迷惘的表情,以為我懷疑她說故事的內容,繼續提出事實的證據來。

「阿成阿和那個女人也有了兩個小孩,有一次那個女人居然還敢來店裡找阿成嫂,不知有什麼事,我們也不去管它。當時那女人去和阿成嫂談話時,她帶來的兩個小孩來,就暫時放在我們家呢。」

妹妹突然贊歎起來。

「哎呀!那兩個小孩也都長得英俊美麗,很討人喜歡的,我還和他們說過許多話呢。他們也知道阿成嫂的兩個小孩是他們的哥哥和姊姊呢,口裡也是這麼稱呼他們的,我只是不知道他們是否互相見過面。」

「阿成阿的那個女人,後來生病去世了。想來她和阿成阿在一起的一生中,也是苦難重重,躲躲藏藏的。有一次我曾經在縣立圖書館前,看到她在那裡看管著腳踏車,那時候她還蒙著面,怕被熟人見到。」

「他們也沒有固定的職業,隨著找到的臨時工作,搬來搬去。雖然都還在附近的地方,但好像也沒有人真正知道他們住在那裡。阿成嫂居然還能找到,可見他們只間還是互相有聯絡的。」

妹妹又意猶未盡地說:

「其實,阿成嫂一直到今天還是很感激阿成阿的,因為那時候阿成阿把所有的錢和事業都交給了她,自己一個人離開,去過著另一個人生。因為這樣,阿成嫂和她的小孩以後才得以安定舒適的生活過來。」


﹝五﹞
聽了妹妹在頂樓告訴我的故事後,久久的一段時間裡,我幾乎是喪失了思考力似的,對於自己親身經歷過,幾十年累積下來的記憶,也失去了信心,不知道到底我所知道的,在記憶裡留存下來的事情,是真正發生過的,還是只是我自己心裡創造出來的小說故事。因為妹妹的這個故事,竟然把我的許多本來有條有理的記憶全都打亂了。

當長久在心裡存在認為無誤的故事,面對事實的印證而將要崩潰時,一個人仍然會盡全力去抓住一絲希望,希望那個新認識的現實不是真相,或者希望這一天發生的事情都是夢中的事,明天早上醒過來,在新的一天裡,所有從前在心中建立起來的故事,仍然是正確的。或著雖然這個故事的內容,已經不再是原先以為的百分之百的正確性,但至少還會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確性,絕對不至於百分之百都是幻想成立的。我開始理解這種感情發生的經過,了解到這些心裡存在故事的崩潰,在人類內心裡產生的痛苦與挫折。

本來還一直以為妹妹說的,也只是她看到、聽人家說的一個故事而已,可是後來有一天,阿常從洛杉磯打電話給我,在聊天中談起從前小時候的事情。阿常告訴了我鄰居鄰長大男孩的近況,並且給了我他最近的電話號碼。談到其他的小孩,阿常說:

「記得不記得以前你們家隔壁的五金行?那時候,那個老闆的小舅子拿著刀子要殺人,因為他覺得老闆對不起他的姊姊。」

聽了阿常的問題,我居然一點震撼都沒有,彷彿幾十年前就知道了那件事情的真相了。

「阿成阿的那個女人,後來生病去世了,…」我很驚訝妹妹最後居然那樣來稱呼她;而且妹妹說的這個故事,也是敘述多於評論。雖然善良的妹妹從來都是揚善隱惡的,但要她把這樣的事情如此正面的敘述,倒也是不尋常的。

這是個不尋常的故事。

雖然阿成阿已經得了老年痴呆症,但到底阿成阿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他為何會選擇作出這樣的事呢?有的人會說他為了愛情,追求幸福,而放棄了舒適的一生。另外也有的人會生氣地說,他摧毀了自己和別人的愛情和幸福,選擇了痛苦的一生。

所幸的是,阿成阿已經得了老年痴呆症,所有的評論也已經都和他本人無關了。人們應該只能說,是有這麼一個人,在他有記憶的時候,曾經經由自由的意志決定,作出他自己願意過的一個人生。

他曾經幸苦努力,建立一個看來將是完美而舒坦的人生。

他曾經為了愛情,而放棄了另一個愛情。

為了過一個和這個愛情有關聯的人生,而放棄了另一個人生。

也許他並不知道他追求著要過的這個人生,在別人的眼光裡,竟然會是那麼痛苦和不完美。

而他為何還要為了這個別人眼光裡並不確定的愛情與幸福,而放棄看來已經存在的一切?

而且還願意在這小小的社會裡過著躲躲藏藏,隱身埋名的人生呢?

這一切都是為了愛情,為了選擇一個自己喜愛的愛情而捨棄了另外一個愛情?

然而,也許阿成阿有他自己的故事。

從他已經不復再有記憶的腦海中,也許曾經存在過另一個小說中的人生呢!

我不禁想起,從前也曾經有過那麼一個大學生,每年的寒暑假回到家裡,對於隔壁一家美麗的女主人單獨照顧店面以及家庭的事情,居然毫無察覺…

如果那時他知道了…

那可能又會是小說中的人生裡,另外一章的故事了。

﹝2004.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