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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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饅頭的日子 (一)
范少達
「哥哥爸爸真偉大 名譽照我家 為國去打仗 當兵笑哈哈 走吧走吧哥哥爸爸 家事不用你牽掛 只要我長大 只要我長大」不只是個全「中華民國」國民耳熟能詳的簡單調子(這條旋律此時大概已縈繞諸位腦海)，也是吾輩兒時屈指可數的幾條童歌中最普遍的。不難瞭解國民黨政府對吾輩從小就硬性灌輸「為黨國捐軀，光宗耀祖，死而無憾」的思想，不過裏頭這一句「當兵笑哈哈」也真是太荒腔、太離譜了！
台灣的男性除了一些自願的和少數例外的，都被逼去「削髮為兵」，吃了幾年的饅頭。大專生1948年以前生的較幸運，只需服一年的預備軍官役；以後生的(我生不逢辰晚了兩年)不只要多「笑哈哈」一年，還要考試通過才能當官，否則只能當阿兵哥。
大專生吃饅頭的日子分兩段，首次，在大專放榜後幾星期內就被集体遣送到成功嶺大集中營去折磨八週，剩下的「刑期」在大專畢業以後再補足。成功嶺的「大專學生暑期集訓」美其名是要貫徹「蔣公對青年『文武合一』的期許」；凡事沾到「蔣公」的邊，就不是開玩笑的，因此我們那一代的成功嶺八週是毫無「參水」的嚴格軍事訓練，不像現在已演變成「夏令營」的模式。
成功嶺上的五十六個饅頭
成功嶺位於台中與彰化之間，進口的山坡頂、大路邊有一塊很出名的地標─「毋忘在莒」大石碑 (另外有一塊相同的是在金門的太武山上，幾年後，范「少尉」有幸又被送到那裏去親眼目睹一下)。
部隊以連為單位，一連一百三十多人住一個營房，我連部的營房就在成功嶺正門附近。一個連有四個排，一個排有三個班，一班有十位小兵。連長和排長是軍校畢業的職業軍官，班長則都是服役的充員士官。班長們可能因為沒考上大學心理有點不平衡，也不知他們在那裏練出五花八門、既謔且虐的整人功夫。他們的任務是要把我們這群無紀律的「死老百姓」脫胎換骨成為雄糾糾、氣昂昂、保國衛民的「革命軍人」，所以成功嶺的「標語」是「合理的要求是訓練，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班長們也皆賦予「生殺予奪」的大權了。
首逢軍隊的招牌─饅頭，粗大的模樣比台北街頭賣的難看多了，也沒那麼可口。「你們趴著吃飯，像狗！」革命軍人吃飯時需腰挺背直頭正，飯碗端得半天高，以碗就口。但這種叫人好氣又好笑的吃飯德性，那些連、排、班長他們自己是不必遵行的。洗戰鬥澡也是莫名其妙，哨子一吹，大家往水槽衝，三分鐘內，只夠胡搓幾下，而且在溼漉漉的地上莽闖快奔實在不安全；把一群赤條條的大男生趕得暈頭轉向，讓那些有虐待心態的窮開心。這些都可標上「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的註腳。
從養尊處優、天真爛漫的大男孩，突變成了動輒得咎、毫無自尊的下等兵，引起生理和心理的劇變，加上緊湊緊張的分分秒秒，新兵大多數都難免會便秘了。廁所內方便處是一條便溝(希望諸位不是正在吃東西)，藉很低的一排木板門，一格一格的隔開；蹲下來，露頭見肩，毫無隱私。「幾天了？」互相問訊，相濡以沫；在此同「祕」相憐，鬱卒氣氛之下 就是順暢的幸運兒大概也得三緘其口了。據說有高層長官關心的問新兵：「大解來了沒？」兵回道：「報告長官，我沒有姐姐。」在這笑話之下 ，也可見新兵們普遍有難「解」的問題。
一早要把棉被摺疊成有稜有角的豆腐乾更是典型的磨練；有些人在此道就是特別有天賦，真是羨煞人也！使出渾身解數，自己覺得摺得蠻不錯了，但是在班長眼中仍然像饅頭一個；每天大家緊張的在公佈欄上看自己及格了沒有，被記太多污點，日子更難過。晚上睡覺時乾脆不蓋，小心翼翼的把摺好的棉被供在一旁；不幸的，這招行不通，連上規定大家一定要把棉被攤開。
有一夜，全連已就寢了，幾位可憐虫還被罰在營房中間進口(叫中山室)燈亮處出「棉被操」(罰他們摺到令人滿意)。他門的班長還在一旁嘀咕：「棉被讓你們溫暖，你們不好好摺，真是對不起棉被。」 我對這幾位已有側隱之心，聽到班長一派胡言，忍不住的向睡在旁邊的說：「見鬼！應該是棉被對不起我們才對。」范「多嘴」命多災，剛好被一位走過的班長聽到(我們睡覺頭朝外)。「你給我下來！」 他命令范「禍從口出」頭上頂著棉被繞寢室三週，一邊走一邊說「棉被對不起我」。不料三週走完，他意猶未盡，要我再繞寢室三週，這次換成一邊走一邊說「我更對不起棉被」。如果范「不達」現在有點不太正常，跟那一夜可能有點關係。
諸如此「逞口舌之快」帶給了我幾次的麻煩；有一次，大家排好對，班長逐一檢查裝備：該帶的、該擦的、該亮的…等等。他檢查范兵後說：「哼！嘴上還長毛了。」范「快嘴」不加思索的冒出一句「嘴邊無毛辦事不牢」。這一句害得我嘴邊細細的鬍子被班長用指甲亂拔了一陣。
成功嶺後面一片荒山，毫無人煙，是白天出操，野戰教練課的訓練場。仲夏炙熱的烈陽下，大家烤得黑黑乾乾的。新兵訓練在體能上的要求，因我們年青，雖然勞累大都不成問題。煩人的是我們的小情人─M1步槍，要小心呵護，每次出操完回營房，都要徹底把她分解，擦得一塵不染。難怪這些二次大戰遺留的老武器還沒報廢。記憶較深的訓練是「震憾教育」：在鐵絲網下爬行，上面機關槍掃射；還有被迫進 Gas Chamber 吸了一口令人涕淚齊下的化學瓦斯。
成功嶺之夜大多是幾小時的政治課，內容不外乎是些頌揚國民黨的豐功偉業，和對蔣介石的造神運動。從一大早我們被操了一天兵，晚間這些枯燥無聊的課入耳來，令人眼皮鉛般重。無情的班長守在一旁，鷹瞵鶚視，不幸被逮，又得罰公差。有幾夜，也帶小板凳到大集合場看「中國的怒吼」抗日記錄片，和「偉大的領袖」(或叫『時代的舵手』？我記不得了。是啥碗糕，大家清楚)大銀幕電影，政戰教育一番。(註：「中國的怒吼」片中，看到為了抵擋日軍前進，故意把黃河決堤，隨後國軍殲滅受困的日軍，大家鼓掌大聲叫好。後來才曉得黃河決堤時，數十萬老百姓隨波而去；加上為了不讓日軍得逞所施行的焦土政策，一夕間上萬村莊化為烏有，這一切，影片上是不提的。)
八十歲的蔣統帥那年也到成功嶺檢閱，他站在吉普車上穿梭在我們一列列的隊伍之間，得以讓我在近距離見到了皇帝。代價是全副從頭到腳刷得亮亮的武裝，還在大太陽下、水泥地上曬了數小時。
晚飯後的傍晚時分，上夜間課前有些許閒暇，我們一群喜歡坐在樹陰下，凝視正門口坡下那條大馬路，眼觀來往的車輛，耳聞遠處傳來的火車笛聲，可望可聞而不可及；是「咫尺天涯」的最佳寫照。當時那種渴望回復自由之身的心切，迄今仍能感受。
在成功嶺上，最令大專兵期待的日子，就是星期天能走出成功嶺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第一次外出是兩個星期後，連長特別交代，任何軍人階級都比我們高，所以走在台中街上看到任何軍人都要敬禮，結果看到穿綠衣服的郵差也舉手敬個禮。在街上走路不准嘻笑，不止要抬頭挺胸，如果兩人一齊走，也得併肩齊步(還好沒規定要邊走邊唱軍歌)。
很幸運的我在成功嶺沒受傷也沒生病，但很不幸的，十七八歲正逢荷爾蒙盛產，青春痘燦開。出操天天在地上打滾，又熱又髒也沒藥可抹，一張臉像火山爆發，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饅頭總算數完了，離營前夜還開一場惜別同樂會。有一個「母鴨帶小鴨」遊戲，最前面「母鴨」的動作，在後面的「小鴨」們都要跟著做。我當母鴨時，把很多班長請出來當小鴨，我「五体投地」在地上匍匐爬行，逼他們傚仿，也算出口氣。
或許經過幾十年寒暑，回首成功嶺，有人說在那兒接受革命的洗禮是人生極富意義的經驗，在他們的人生寫下精彩的一頁，譜出了一曲動聽的樂章，描繪了一幅燦爛的圖畫，等等等等，用亮麗的詞藻來形容。但是我保證當年他們這群大專兵鐵定不是「笑哈哈」的在成功嶺上數饅頭！至於班長們是否呢？那我就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