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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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 年 8 月

親情、慕情、純情和摯情
新昌

童年時的慕情

﹝一﹞

在我開始認知這個世界時,大哥已經是高中生了。他是我生命裡第一個偶像,第一個仰慕的領導者,是我從小心裡就想模仿的對象。大哥那時在我看來真是多才多藝,舉凡小球,例如桌球、網球、棒球、羽毛球等,他都是學校要爭取代表的選手,因此常常代表學校參加縣市,甚至全省的比賽。大哥在其他體育上的才能,也很特殊。他身材很好,很結實,人也長得好看。他很喜歡練習機械操,鍛鍊身體,最常讓我看到的練習動作是拉雙環。他在家裡前院的榕樹高高的樹枝上,綁上兩個各自下垂的鐵環,常常在那裡練習各種雙環擺動、旋轉、換手等動作,我往往都要高高的仰起頭來,才能看到他在那種運動場合的優美動作。

大哥年輕時過的都是瀟灑的生活,不但運動方面好,才藝方面也很特出,從高中、大學、甚至大學畢業後,都是明星人物。大哥可能是我們家裡唯一懂音樂的人,我所能回想最早有關大哥的印象,竟然是和音樂有關的。那是我大約五歲時,常常在家裡看他、聽他練習演奏「中山琴」。中山琴是一種放在桌上彈奏的二絃琴,彈奏者用左手手指按著琴絃,右手拇指和食指夾著一塊塑膠作的小薄板彈撥二絃,奏出音樂來。當時大哥常常彈奏的曲子,是所謂的「國父紀念歌」。它可能原來就是一首民謠曲子,後來被用來譜成紀念中華民國開國領袖孫文的歌曲,這首歌曲在當時的年代﹝1925﹞應該相當流行,因為義大利的歌劇作曲家卜啟尼﹝Giacomo Puccini﹞,曾經把這個曲子譜在歌劇杜蘭朵﹝Duranto﹞裡。1950 年代中華民國佔領下的台灣,當然還有蛛絲馬跡可尋。我記得這首歌的歌詞中有這樣的片段:

「我們國父,首創革命。
革命血如花,•••
民國初成,國事如麻。
我們國父,•••」

記得小時候,在大哥用中山琴的伴奏下,家裡的親人有時會聚在一起,唱些台灣民謠。其中有一首民謠,是那時相當流行,也是我們常唱的:

「雨夜花,雨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每日怨嗟,
花謝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
有誰人倘看顧。
無情風雨,誤阮前途,
花蕊哪落欲如何。

雨無情,雨無情,
無想阮的前程。
並無看顧,軟弱心性,
乎阮前途失光明。

雨水滴,雨水滴,
引阮入受難池。
怎樣乎阮,離葉離枝,
永遠無人倘看見。」

這首雨夜花是我常聽到的一首台語歌,那時往往望著窗外綿綿的細雨,耳中聽著家人唱這首歌,心裡不免要去想像,為何那麼美麗的花朵,會在風吹雨打之下,凋零、掉落在地上。這以後每逢下著雨的夜晚,我聽人唱這首歌,心裡就有無窮的悲悽感。

家裡的親人聚在一起,唱台灣民謠的日子,其實是相當短暫的。上了小學後,慢慢的這些台語歌曲,竟然就在我們的生活環境裡消失了。在學校裡我們被禁止使用台語交談,當然也不准老師對學生教唱台語歌曲了。我們除了在家裡和家人、親戚還是使用台語作為主要溝通的語言外,對於台語的認識,其實是相當有限的。想要能夠使用台語,來講解在學校裡學到的一些中國古典故事,實在是相當困難的。那時社會上有限幾個使用台語的娛樂節目,一窩蜂的都是一些粗俗的鬧劇,的確在我們這些當學生的台灣孩子們的心理上,造成了一種印象,好像講台語的人都是比較粗俗的人們。而且更悲哀的是,能夠使用文雅台語講話的人,再那個時代中,好像也都慢慢的消失了。一些優雅哀悽的台語歌曲,也不知原因的被改編,成為讓人啼笑皆非的不同歌曲版本,失去了原來的義意。例如這首我最為喜愛的雨夜花,它的歌詞被改成許多種版本,其中有一首是比較輕浮的兒童戲歌,和我們居住的糖廠﹝會社﹞裡70米高的巨大黑煙囪,也居然扯上了關係。我所記得的雨夜花改編後的歌詞,其中的這個版本的片段如下:

「要娶某,要娶某,
娶到一位恰查某。
嘴口大大大,
眼睛凸凸凸,
親像會社煙筒口。

要嫁翁,要嫁翁,
嫁給一位老大人。
嘴鬚葫葫葫,
眼睛凸凸凸,
親像會社煙筒口。

•••」

那個時代的許多小孩,不只是住在糖廠裡的,也包括住在市區的,大概都唱過這樣歌詞改編過的雨夜花,而原來雨夜花裡哀怨悲傷的歌詞,也慢慢的被淡忘了。

我們對於台語的使用和認識幾乎都是口傳的,我從父母親、外祖父母、舅舅們、和哥哥姊姊們那裡,學會了使用福佬話的台語,來表達意思、溝通感情。但我從來沒有學過如何使用書寫方式的台語,來表達說話的意思和感情。不但我的情況如此,就是我的父親和哥哥姊姊們的情況,也是如此。我們所說的話語,竟然是一種無法用書寫的方式來表達的。一直等到上了小學,開始認真學習北京語﹝國語﹞後,我才能夠慢慢的,自己拼出一些自以為是的,等同台語發音的漢字。大部分的台灣孩子們,大概也和我一樣,我們一直要等到,學到的漢語字彙增多了,才能夠慢慢的自己摸索出一套,只有自己才能完全了解的台語和漢語的關聯系統。久而久之,每個人都有了屬於自己的一套語言寶貝祕本,自以為是,甚至常常希望能用自己發展出來的一套,來解讀我們所熟悉,使用口傳語言的書寫內容。

生於日據時代的父親,成長於日語教育的環境,到了四十歲時被迫,要在逐漸轉變成為使用北京話的謀生環境裡養家生存。他和當時大多數的台灣人民一樣,對於語言的問題,有著深深的體會和感觸。在深感毫無助力的情形下,他也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多多了解這種從母親那裡學來的口傳語言。那時屏東市有個廣播電台,偶爾會播出使用台語廣播的節目,這些節目大部分都是時事新聞、廣告和歌仔戲等。聽歌仔戲,是母親唯一可以從家裡和市場外面學習台語的機會,因此這是她的最愛。我因而也常有機會聽到歌仔戲的節目,可是大概是語言聽力比較笨拙的關係,或是因為在學校裡學的是一種比較重視視覺的語言教學,對於戲裡的唱詞卻是很難聽懂,因為這樣的關係我常常很羨慕母親,可以輕而易舉的聽懂歌仔戲裡唱出來的歌詞。

我常常羨慕別人擁有語言能力,能夠容易的聽懂只用口頭說話的語言,因為我從小在學校裡,或者在那時看電影和電視環境裡的薰陶中,養成一種一聽聲音就想看字幕的習慣。這種習慣,常常讓我產生一種想要把握,表達,和說、寫精確語言的慾念。即是說,當我聽到一個人說話的時候,我的腦海裡便必須即刻寫出﹝浮現出﹞這個人所使用的字句。所以在還沒有正確掌握這些所說的字句以前,我很難聽懂,或者說很難看懂才比較正確,這個人所說話語的內容。這種視覺語言的習慣,不但造成了我和家人以及其他人的會話上反應遲鈍,而且有時腦海中浮現的字句發生錯誤,或者看到了「生字」,在那種情況下更是無法了解說話的人,所要表達的正確意思了,到時候聽錯話、表錯情的窘境,也就難免發生了。

有一陣子,我們家人常聽的這個廣播電台,於播放台語晚間新聞後﹝當然不是晚上7點的新聞,而是9點以後了﹞,竟然有大約半個鐘頭的時段,播出使用台語說故事的節目。這個晚間新聞和新聞報導後說故事的節目,因為父親的要求,就變成那時候我們全家人學習台語的時間。每天到了這個時間,每個人都睡在榻榻米上,等到聽完新聞和故事,而且有時稍作自由討論後,才各自睡去。這是我們全家人的快樂時光,我至今還深深懷念不已。那時聽到的故事很多,不但有台灣民間故事,如義賊廖添丁、林投姊、周成過台灣等,也包括了中國的古典小說,如封柛演義、東周列國誌、西遊記、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等的片段精采內容。這個廣播節目,不但讓我們學到一些古典台語的使用,同時也讓我們知道了一些漢語文學名著的內容,真是一生受用不盡。當然我要特別感激的是父親的堅持和鼓勵,讓我們在那種環境之下,能夠把握這樣的機會,受到這種使用母語來學習,台灣名間故事和古典漢語文學的教育。

我唸小學一、二年級時,大哥已上大學了。暑假中,常看他用木碳在大張的白紙上,作人像素描。有時他一面素描,一面吃饅頭,同時也用麵粉做的饅頭,去擦掉紙上的碳粉。多年後每次吃饅頭前,我總會下意識地看看饅頭上,是否有碳粉的痕跡,想來大概是小時候的印象造成的影響。

大哥服兵役當海軍軍官時,曾是踢踏舞的明星,常常在海軍的康樂活動裡表演。我記得唸小學時,曾到過左營的海軍基地,看過穿著白色海軍制服的大哥,在康樂活動的舞台上表演踢踏舞。

從建築系畢業的大哥還在服兵役時,曾設計一些草圖,由那時已經開業幾年了的父親,出面把這些設計圖送出,去應徵當時要在高雄建造的一棟賓館。沒想到這些設計圖,竟然被錄取為第一名,父親也覺得很意外。大哥大學畢業後的幾年裡,便和父親合作,設計並監工完成這個在大貝湖附近的賓館建築。

小時候常和大哥去釣魚,我們常去的地方是省立屏東醫院後面,人煙稀少的萬年溪旁。屏東的萬年溪當時一直通到下淡水溪,可能原來是條人工開鑿的運河,為了疏通水道,讓下雨時累積的水量可以流出市區。環繞著這條萬年溪,有一條道路叫自由路,它是進出屏東市的一條重要公路,當時有許多卡車經過。屏東醫院後面那個溪旁,因為很少人去,樹林叢生,其中還有座已經年久失修的吊索橋。這座吊橋我們都叫它為「O-sim-kiou黑幌橋」,因為那是一座黑黑的幌來幌去破舊的鐵索橋,那裡的陽光都被樹林遮住,鐵索呈烏黑色的緣故。有時可能風吹的原因,沒人走的吊橋上,有時也會悉索悉索地,發出好像有人走過的聲音。樹影倒在腐朽的橋板上,加上殺沙煞的風聲,好像有許多從醫院後院的太平間裡遊出,看不見的靈魂在附近走動。每當我們釣魚回來,親戚朋友總會好奇的問:「你們去那裡釣的魚?」我們總說:「O-Sim-Kiou。」好像屏東市的每個人,都知道那裡是O-Sim-Kiou似的,聽到我們說話的人們,都會帶著不以為然的眼光看著我們。但是當他們看到我們釣的魚又大又多後,他們就帶著納悶的心情不再說話了。如果不是和大哥在一起,我自己一個人是絕對不敢到這個地方釣魚的。大哥膽子大,認為這裡平常沒人敢來,釣到大魚的機會比較多。有一次他還走到橋上去釣,我在樹林的另一頭,聽到橋上有人走動的聲音,又看不到大哥的身影,我當時很緊張。後來大哥竟從橋上興奮的叫著我的名字,我才知道他在搖晃的橋上,釣到了一條大約有五根手指那樣大的南洋鯽魚。

大哥不在家裡時,我也常常自己一個人去釣魚。我去的地方,是從小就很熟悉的,小學一、二年級時,每天從糖廠宿舍走到市內的小學必經之路。那是在仁愛路和自由路交接的萬年溪旁,靠近水門的附近。這裡靠近公路路旁,附近樹少視野很寬闊,平常有車子經過,偶爾也有人走路經過,算是比較安全,而且心理不必害怕的地方。唸小學時,我常常自己一個人,來這個萬年溪旁釣魚。每次都選了視線寬廣、風景美好的位置,一釣就是好幾個鐘頭。但其實大部分釣魚的時間,我都在看附近的風景,如果釣到魚的話,大都也是小小的紅目狗貓魚,而且最大的也不超過一個手指頭粗。偶爾釣到兩三個手指頭粗的鯽魚,我便要高興好幾天,覺得自己釣魚技術進步多了。

我們住的糖廠宿舍和屏東市區之間,其實只有一河之隔,這河即是萬年溪。我們從宿舍要到市區內,只要從宿舍區的邊門走出,跨過萬年溪,越過自由路,即進入市區內的仁愛路。我們家的後院連接著一片甘蔗園,甘蔗園過後即是萬年溪邊。這附近的萬年溪上,有個小水壩﹝我們稱它為水門,因為每次颱風來後,這個水壩都要開閘放水﹞,就在糖廠宿舍的邊門附近,因此我們進出屏東市區其實是相當方便的。這個水門上有一條石板橋,沿著水壩跨在小河上。它雖然只有一個大人的寬度,卻是附近唯一可以進出過河的通路。這座石板橋,和水壩平行的架在萬年溪上,建造極為簡單,兩邊也沒有設置欄杆。它設置的主要目的,是讓維護水壩的工作人員,可以進入河中心地帶,來操作擋河水的鐵板。雖是如此,這座石板橋,不但是我們糖廠的居民進出屏東市區的一條「交通捷徑」,而且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是我磨練精神和體力的標誌和對象。

上幼稚園的暑假中,有時住萬丹的二姊回家和我們聚在一起。這時大姊總出主意,要母親做綠豆米台目冰,讓大家來吃。每次總是由我帶路﹝我走在最前面﹞,和大姊走過石板橋,到萬年溪對岸自由路的另一邊,和仁愛路交口附近,靠近鐵路高架橋邊的屏東製冰廠,去買冰塊。走到石板橋時,大姊總要牽著我的手,讓我走在前頭。買了冰塊後,大姊提著用草繩綁住的正方形冰塊,讓我走在前頭,再走過石板橋回家。在炎熱的夏天裡,雖然冰塊溶解了一些,但還是足夠讓我們全家人,在母親用菜刀把它削成一片片的薄冰片,混入碗裡的綠豆米台目後,爭先恐後地享受冰涼可口、母親親手做的綠豆米台目冰。在這樣親情的薰陶中,我也慢慢的訓練出,能夠有足夠的體力和勇氣,自己單獨走過這座石板橋了。

我開始上小學時,因為學校在屏東市區裡,這座石板橋便變成每天上下學必經之地。每天早上,父親總是用腳踏車載我到學校後,他才又回到糖廠上班。但是放學後,我便自己走路回家。每天早上到了這座石板橋前,父親總要下車,讓我先走過,他總要看看我是否能自己安安全全的走過,然後他才推著腳踏車過去。有時夏天裡颱風過後,萬年溪的水位相當高。這時水門的水閘打開了,平常過這座橋時,可看到的擋河水的鐵板,這時候都不見了。這時看著滔滔的河水,在石板橋下滾滾而去,心裡就很害怕。有幾次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幾乎都是手腳著地爬著過去了。雖是這樣戰戰競競的走過這條石板橋,幸運的是,我從來沒有掉到水裡去,而且後來也因此而建立了穩健的平衡感。

大約小學四年級的暑假中,我們家三兄弟由大哥領隊照顧,坐火車從屏東到基隆,在當時住在基隆河旁的大舅家裡,住了將近一個星期。因為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長途旅行,而且有大哥帶著我們,我對這次的經驗特別有印象。記得當時我們坐的是普通車,沿途每站都停。大哥趁這個機會,給了我們一個暑假作業,要我們把沿途每個火車停下來的站名都抄寫下來。

我記得出發那天我們在天亮時就到了屏東火車站,上了車後,火車便往北開,經過了橫跨下淡水溪長長的鐵橋。停過九曲堂和鳳山後,一路經過了高雄、台南、岡山、嘉義、斗六、台中等大站。冒著煙﹝有時白煙有時黑煙﹞的火車,也跨過了連接許多大河和小溪的橋樑,然後由山線經過了苗栗、竹南、新竹、中壢、桃園、新莊、板橋、台北等聽人說過的大城市後,才到了基隆。當我們抵達基隆後,天已暗了。到了大舅在基隆河旁的宿舍時,已經可以說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那時基隆河的河水上,還可以看到兩旁路燈的燈光反射在河水上。

我們在基隆的那個星期,我還能回想到的,都是美好的日子。每天一大早我們就起來了,在矇矓的晨霧裡,我們兄弟們結伴走上山上的基隆公園,沿路林木茂盛,鳥叫雞啼。傍晚時分,我們一起走在基隆河畔,在剛開始發亮的路燈下,常常會看到幾個網魚人家,在河旁下網。我們總會停下來,看著他們網上幾網魚。有幾次,大哥還買了一些網上來的小魚,裝滿了一個大牛奶罐,帶回去讓舅媽煮給我們吃。

我們在基隆的那個星期的日子,我到現在還覺得像是在天堂裡。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相信有天堂的話,我的天堂就是那時候基隆河附近的世界了;當然將來到了那裡時,我們也仍然要回歸到我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才會有像我覺得那時好像生活在天堂裡的感覺。我會有這種生活在天堂的感覺,可能是因為我希望我所知道的大哥,永遠是那時的大哥,就是那時我所知道所認識的,時時關心我們,而且能夠隨心應手,永遠照顧我們一家人的大哥。


﹝二﹞

我的印象裡,小時和大姊及二 姊說話的時候並不多。就是曾經說過,講話的內容也完全不記得了。二姊有一陣子都在萬丹和外祖母一起住,也上萬丹的小學和中學,一直要等到中學畢業後,才回來和我們住在屏東的家。雖然大姊一直和我在一起,或許是我和大姊的年齡差了很多﹝大姊比我大了九歲﹞,小時候,我們之間並無共同的話題。有關她自己和學校的事,大姊也從來不會和我談起。在我還未上小學前,大姊已經是初中生了。我記得有一次在糖廠的宿舍客廳裡,大姊和來訪的同學正在談天。當時母親不在,我很寂寞、無聊,也很好奇,就走到客廳裡,希望和他們在一起。大姊的同學看到我,就和我打招呼,並問大姊我幾歲了等等。大姊告訴她我幾歲後,﹝大姊可能因為必須要照顧我,而不能和她的同學一起出外去,有點惱怒﹞就裝成大人一樣的口氣說:「他很na-mai-gi。」﹝日語的意思是說,他很調皮。﹞大姊的同學笑著,也裝成大人一樣的口氣回說,小孩子都是﹝像我﹞這樣的,然後她們都笑了。一陣笑後,她們就不再理我,繼續談她們的天。我那時不知道她們在談那些事,可能當時我也聽不懂她們談的事,或者後來忘掉了。總之,我現在記得的,只有那時這些她們所說的,有點傷我自尊心的小事。我從來不知大姊的這位同學,到底姓什麼名什麼。印象之中,我可能後來知道了,好像叫做秀琴或秀氣,但也可能不是秀琴或秀氣,因為我所知道的秀琴或秀氣,後來是大姊高中的同學。到底大姊的這位同學,是秀琴或是秀氣,後來我也不想特別去問。但她那時秀氣的樣子,卻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後來竟是我以後情感上,仰慕的對象之一。

我還未上學前,常常有機會見到鄰居的阿雀。當時的阿雀剛剛新婚後,和她瘦高、戴圓框近視眼鏡、斯斯文文的先生,住在我們隔壁的宿舍裡。那時的阿雀,在我的眼裡,真是個絕世美人。她個子很高,身材好,皮膚又白;眼睛大大的,鼻子翹;嘴巴常常塗了淡淡的口紅,講起話來,聲音細細、尖尖、又輕又快地,只見淡紅嘴裡襯出一片整齊、潔白的牙齒。我印象中記得,剛開始幾次和母親到她家,她老是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和母親又說又笑的聊天。我一見她的樣子,便被她的淡美吸引住,竟然從來不記得她說了那些話。我只是遠遠地望著她看,看著她講話的樣子。有時她的眼眸不經意地瞄掃到我,我便有點頭腦麻木的感覺。頓時,整個腦海裡,好像只有阿雀的眼神,和她朦朧的影像。有時站得太靠近她時,我就看不到她的臉和講話的樣子,只能聽到輕輕、細細、彷彿如小銀鈴被風吹的聲音。但不管近聽或遠看,能有機會接近阿雀,我總是感到無限的欣喜。阿雀是我小時,介於大姊的同學和母親之間的仰慕對象。

我開始上的學校是糖廠的附屬幼稚園。我在這個幼稚園唸了兩年。我的父親相當看重學校的程度,當時他覺得市區裡的小學程度比較好,他的每個小孩都上市區裡的小學﹝二姊除外﹞。因此也一定要讓我到市區裡唸那裡的小學。可是我是年底生的,雖然唸了一年的幼稚園,年紀差了幾個月,那時還不算足夠可以進小學一年級。父親是個相當堅持遵守規定的人。一有了規定,他就不願變通,也不想變通,除非規定改變。因此雖然糖廠的附屬小學願意讓我升上一年級,父親還是堅持要我再唸一年幼稚園,等到年齡足夠後,才進入市區的小學讀一年級。終於等到一年後,父親便把我的戶籍遷移到住在屏東市的四舅那裡,開始讓我進入中正國民小學就讀一年級。

糖廠附屬幼稚園大班的老師是個年輕的外省女子。她長得不高,但也不矮;不算漂亮,可是也不難看;瓜子臉,有對不算小的眼睛,可是臉面稍嫌扁平;但一頭清湯掛麵的秀髮,倒是突顯出一番不俗的氣質。這位幼稚園老師經常有笑容;在我的印象中,好像也從來不見她生氣過。對於我們這些幼稚園大班的兒童們,她可說是相當體貼、和藹可親的大姊姊和小媽媽了。每個學期中,她都會到每個園生家訪問,和園生的家長﹝即父、母親﹞談談家裡的情形,小孩的特別狀況,有無困難等事,並作紀錄。類似這樣的家庭訪問,在當時50年代,好像是相當普遍的學校教師活動之一。從幼稚園開始,一直到小學,甚至初中都有。我的感覺上,覺得那時的幼稚園,和園生家裡、以及糖廠的社區,幾乎是融合在一起的。每個月園裡幾乎都舉辦『母姊會』,邀請園生的母親或姊姊,在上課期間參觀園生的上課情形,並和老師談個別園生的需要。有時的母姊會,會擴大場面,包括園生的特別表演節目。

記得有一次,在包含有表演節目的母姊會裡,我被這個外省老師指定,去表演一個節目。這個節目有三個人表演,排成直線一排。兩個身高較高的人在前後,中間一個較矮的人夾在中間,前後均看不到外面。在這場表演裡,我們進場後,三個人在台上有節奏的,整齊地在原地踏著腳步。每個人並高舉右手,伸出指頭。隨著踏步的節奏、指頭數目的變化,最先由中間較矮的園生大聲喊出:

「一、二、三,
山上有三個阿三。

一、二、三,
山上有三個阿三。

一、二、三,
山上有三個阿三。」

等到全場的觀眾靜肅下來,集中精神來觀賞後,前、中、後的園生便依順序大聲喊出:

「一個沒有眼睛;

一個沒有嘴巴;

一個沒有耳朵。」

最後所有三個園生一起大喊:

「真奇怪!

真奇怪!

真奇怪!」

我當時可能是表演夾在中間的那個園生。雖然在台上沒露出臉面,但也表演得很賣力,給自己的印象深刻。

這個節目,我們總共只表演了一次。以後在幼稚園、小學、或其他學校裡,我從來再沒有見過這樣的節目,真是奇怪!以後見到的類似節目,幾乎是青一色的『兩隻老虎』的故事。雖然幼稚園畢業後,我從來再也沒見過那個年輕的外省女老師,但到如今,每次想起上幼稚園時候的日子,不但對於這個表演節目的印象深刻,而且還深深的懷念那個擁有不俗氣質的女老師。


﹝三﹞

每個人每隻手上都有五根指頭,這些指頭雖然長在同一隻手上,但每根指頭卻是長短不一,各自不同。每家的兄弟姊妹也如指頭一般,雖是生長在同一家中,卻也是每個人不但各自高矮胖瘦不同,而且性情和個性也會完全不一樣。

我們兄弟姊妹間除了長相各自不同外,每個人的個性和愛好也各自發展,似乎也找不到相同之處。所幸的是在我們同窩成長過程中,彼此之間還可說是和睦相處,相親相愛的。但在我的記憶中,我卻可以想起兩件小有衝突的情景。我和二哥之間只差了三歲,因此我們相處的時間較長,彼此之間互相競爭的傾向也比較明顯。二哥從小就不喜歡和我在一起,主要原因可能是因為我比較得到家人注意的緣故。大部分有我在的場面,全家年紀比我們大的人,包括父母和大哥大姊等,都比較注意到要滿足我的要求,說來可能是避免讓我有哭鬧的機會。二哥的需要大人照顧的感情,因此比較受到忽略。二哥這種既被告知要相親相愛,但又不免有忌妒心的矛盾感情,讓他產生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態度,因而採取了一種盡可能對我敬而遠之的策略。

我開始理解到二哥這種心裡矛盾,而採取的策略,是在上幼稚園時,那時二哥已經是上二年級的小學生了。有個下午,家裡只留下二哥和我,突然幾個二哥的同學朋友來到家裡。他們在家裡聊了一陣子後,就要離開,可能還要到別的地方,二哥也想要跟他們去。他們互相談了一陣子後,二哥好像猶疑了一下,就轉頭告訴我,不許我跟他們一道去,要我自己一個人留在家裡。我當時真是很害怕,不敢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單獨留在家裡。因為二哥已經是被母親指定,留在家裡照顧我和我做伴,心裡已經很不高興,因此在同學朋友面前,他便堅持不許我和他們同行。我當時可能是心裡相當害怕,而急哭了,這一哭更引起二哥的憤怒,他就和同學朋友們出門而去了。我也急急忙忙追出去,跟在他們後面。他們越走越快,我也幾乎是跑起來,一定要跟他們去。這時憤怒的二哥突然停下來,望著我他蹲到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就朝我丟來。這塊石頭不偏不倚的,竟然就落在我的頭頂上。頭頂被石頭擊中後,我馬上停下來,呆呆的望著二哥。二哥似乎也嚇了一跳,他停下來望著我看了一會,大概他看到我好像無事的樣子,便若無其事地,和他的同學朋友們一道,繼續向前走了。我那時可能即刻了解到,二哥是不會為我而停下來了,或者可能是被這石頭擊中後嚇呆了,居然停止了哭聲,也沒有繼續追隨他們,好像就自己一個人回家去了。以後的日子裡,我們兄弟之間,也從來沒再提起過這件事,然而奇怪的是,我也從來沒有告訴父母,或其他的人過,雖然曾有一段長久的時間中,我都以為當時的那塊石頭,還一直留在我的頭殼裡。

以後長久的幾年裡,一直到二哥上大學後,我們雖然住在同一個房間裡,上了同樣的小學和中學,但我們之間幾乎是不談屬於個人的事務。我們不談自己功課的事;不談自己朋友的事;不談自己課外讀書的事;也不談自己喜愛的動物。中學時,我們幾乎是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看書,這是我們從小養成的習慣。除了考試前夕,我們看的書大部分是和學校的功課無關的,但我們從來不會去翻看,彼此之間看的是甚麼書。有些時候,二哥會把從書店裡借來看過的書,交給我,要我去幫他還。他的意思當然是讓我有機會在還書前,把這本書看過,算是一種藉此教育我的機會。我從這些機會裡,大致知道二哥喜歡看的是那些書。二哥也喜歡養小動物,諸如小鳥、小白老鼠等,他都很認真地養來觀賞。兄弟之間在同樣的生活環境下,在親情和教育的陶冶下,不但養成必須相親相愛的情結,避免沒有必要的衝突,而且各自分別發展出不同的嗜好與個性,實在真是神奇。這種情況,大概也是只有能夠思考的人類,才會擁有的特性吧。

又有一次我唸小學時,那時我們家已經搬到屏東市了,大哥在暑假中回到家裡住。有天晚上大哥和二哥在全家人吃過飯後,悄悄的出門去看電影了。我雖事先知情,但並不被歡迎一起去。我想大哥為了照顧二哥的矛盾感情,特別不願意帶我同行。﹝大哥事後的解釋是,上次帶我去時,大哥在電影放映中間到廁所去了一會,而我在看不到大哥在身旁時,竟然就在電影院裡大聲哭了起來,讓他覺得很尷尬的緣故。﹞父親看到我一個人晚上在家裡,而大哥和二哥都不見人,可能是基與愛護我的心情,或者是因為事先沒被請示,知道了他們去了電影院後,便有點惱怒了。等大哥和二哥回來到了家門後,父親便不讓他們進門,讓他們在門外等了約半個鐘頭後,才開門讓他們進家裡來,算是一種懲罰。

這次的事,父親事前也沒告訴我他要執行的懲罰。我想他是因為偏愛我的緣故,或者是基於一種長輩的威嚴挫折感,而要給大哥和二哥一點顏色看。可是這個事情過後,我們兄弟間幾乎就再也沒有在一起去看電影了。尤其我和二哥之間,真的是從來也沒想過要一起去,或著是乾脆我們盡量各自,或和自己的同學、朋友去看電影了。從此以後我對於心裡所仰慕的人們,也產生了一種敬而遠之的複雜心態。雖然心理渴望著和這些人們親近,希望跟他們學習,從他們的指導下得到一些學問或人生經驗,但心裡又很害怕和他們接近。歸根就底,總是怕因為接近他們,而終會給他們帶來一些不必要的困擾和負擔。生長在那個年代的父親,當然是不會了解到這些事情的因果關係。因此而真正造成矛盾的,卻是我和哥哥們之間,以及我和往後所仰慕的人們之間的感情。然而這些人類之間複雜的關係,當時也沒人會想到。一直要等到多年以後,因為人類心理學的研究有了重大進展後,才會知道人類之間這種獨有,而且也比較微妙的心理現象及其可能的發展﹝後果﹞了。總而言之,我們兄弟之間因為種種的原因,在成長的過程中,一直都不是很親密的。我們彼此之間,從來並不會想到要主動地分享自己的所作、所為及所思。

一個人成長以後,當然不可能改變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但我們總會幻想,從前的日子裡,如果我們知道能夠適時的作那些事,或說那些話,有許多事情或人際關係,也許到了今天便會有完全的不同結果。但雖是稀疏之情,兄弟姊妹之間同根生之命,不但是人生裡非常珍貴的生命過程,而且也往往是人類裡,最可能互相依靠的親情之一。

2003.0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