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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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2 年 8 月

我們家的幾件小事 ─ 憶父親
鄭德昌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將近十年了。但是這十年中,我竟然很少有父親已經不在了的感覺。幾經思索,近來才明白其中的道理。原來父親的形體不但遺傳了給我,他的思想心態,所謂的個性,竟然也溶入了我的心理,難怪我一點也沒有離開他的感覺。

這種不但形遺,而且心傳的現象,其實在人類當中父母和子女之間,自古即普偏地存在。早在我成長過程的二十幾年間,這種現象應該就已經朔造成形。只是沒有生活經驗,沒有經過時間、凡事俗務的磨練,那時無法體驗、認同。

父親從來沒和我們家六個小孩談過他的身世。我生在屏東市,也在屏東長大。我們一家人戶口上的籍貫,包括父親的,寫的都是屏東。我母親是屏東縣萬丹鄉人,娘家姓李。萬丹鄉離屏東市不到十公里,所以我們家一向是外戚當政的﹝其實是父親幫母親來決定母親娘家的事務 ── 因為母親是老大﹞。從小我們小孩和幾位舅舅們,及外祖父、母就很親近。我們的家務活動,也就概括了屏東和萬丹兩地,方圓約十幾公里的地方。

慢慢地等到我開始懂事時,才知道我們鄭家也有叔叔、伯伯、小姑、及裹小腳的祖母等。但他們都住在台南市,他們都是台南人。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來沒仔細談過住在台南的親戚們。我們也很少到台南市拜訪這些親戚。母親曾告訴我,在我還未上學前,她經常帶我到台南市『裹腳的阿媽』那裡。因為那時父親還負擔台南家人的生活費用,幾乎每個月父親領薪水後,母親都要送一些錢去。等到叔叔、伯伯能自立以後,我們便很少上台南了。除非有重大喪事,要不然就是我們有事到台南,或者台南的親戚有事到屏東,才順便互相看望外,我們幾乎是不相來往的。我記得有一次到台南市,參加祖母的安息主日禮拜﹝我的這些台南人親戚大都信基督教﹞,大約是小學畢業後,上初一前的暑假中。台南的親戚們很少來屏東。我的記憶中,『裹腳的阿媽』來過一次,當時她和萬丹的外祖母相聚了幾天。兩人都是大煙槍,一面抽煙,一面大談過去和現在的家事、雜事,好不樂乎。我在旁聽到一些有關父親在台南出生、及成長的片段過程,收獲頗多,因此印象特別深刻。其他親戚來的時候,則是父親過世時的告別式,當時叔叔和小姑都來了﹝伯父已先父親不在了﹞。

等到我唸研究所畢業後,我才知道我們鄭家在台南市,還有其他一大堆親戚。事情是因為我在台北美國大使館辦理赴美簽證時,幫了從來不認識的一位鄭醫師填寫探親申請表。這位鄭醫師比我大了四十四歲。他辦探親手續赴美看兒子。回屏東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看了這位鄭醫師的名片後,竟然淡淡地對我說:「他是你的堂哥。」我當時真是嚇呆了。但是父親也沒進一步說明,到底為何這位比我大四十四歲的人是我的堂哥。後來從母親那裡才知道,我所知道的那些台南叔叔、伯伯、小姑、及祖母等人是父親的至親家人。我這個新發現的醫師堂哥,也是我們祖父的孫兒。不同的只是,我們的祖母是祖父的偏室﹝也就是妾﹞。我這個醫師堂哥,是屬於正室大房的後代。他是父親的同父異母大哥的兒子。他比父親大了四歲。

我們屏東鄭家的家世,說來話長,就此打住,以後另文再說。在這篇回憶父親的文章裡,我不厭其煩地爆揚家醜,主要的目的,是要說明父親為何娶了屏東人後,就能夠輕易地放棄台南的籍貫。他不但落地生根,而且入籍屏東,終生成為屏東人。父親大概就像大部分身世飄零的移民,在移民地域安頓下來,娶了當地女人後,總想把個人的過去擺在一邊,全力把握現在的居住地、以及新成立的家,為子女創造一個比較美好的將來。我的父親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屬於母親的屏東了。

記憶中的父親,一直都是沉默寡言。和人論事,大都讓別人長篇大論,他只在旁加上三言兩語,表示了解對方的意思。和親友談話,或語簡言深地作建議,表示了解別人的委屈;或幽默詼諧地附合輕鬆話題。不論話題如何,父親總是心平氣和,從來不見他在情緒上激動過。家裡遇到歡喜時刻,他當然笑顏滿面;若是碰上悲傷事故,他也只是默默地流淚。父親這些情緒上的表現方式,不知是得之遺傳、或是生活經驗造成,他從來沒有告訴我們過。但根據我的仔細回想,以及向一些親戚探問的結論,應該是屬於生活經驗造成的。據小姑說我們的祖父是當時台南的官家子弟,他的佃農們都稱呼他為『官人』﹝據我推測,可能是台灣還屬於清國時,鄭家用錢買來的小官銜﹞。這小姑是祖父最小的小孩,雖是庶生但受祖父寵愛,常常被祖父帶在身邊去巡田查租。父親過世的告別式中,她來我們屏東的家,和母親相聚了幾天。這幾天中,她談了一些小時候和祖父在一起的快樂時光,而且唱了當時常唱的幾條兒歌﹝日本歌﹞,充分地顯現被寵過老么的個性。小姑還說祖父和佃農們相處得很好,他和每個佃農見面時,都有互相打招呼,有說有笑的﹝可見我們祖父的個性是外向的﹞。

父親是『無有論』的實踐者。他的無有實踐,我想比較接近佛學裡的無有思想﹝Nothingness﹞,而且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一位親友過世了,他總是淡淡地說這人不在了。他也常對我們說,人死了就不再存在了。對於神鬼論、宗教觀,父親總是尊重每個人的人生觀念和信仰選擇。他認為所有這些有關神鬼論、宗教觀的現相都是人為的。人不在了,這些現相也隨之消逝。母親是有神鬼論者,也篤信輪迴的說法。她和傳統的台灣鄉下人一樣,對於無法了解的現象,總是敬而拜之。對於人為的各種不同的宗教,抱著最好每種都不要得罪的態度。在許多宗教偶像裡,母親比較能了解的敬拜對象當然是佛祖、媽祖、和觀音菩薩。所以這三個聖像,就變成她心理需要時的寄託對象,在我們家佔有一席之地。對於有耶穌和上帝的基督教,母親是無法想像創世記裡說的亞當、夏娃和亞伯拉罕的故事,更遑論要了解其中的救贖道理的。﹝這是我的觀察結論。因為每次和母親談到這些故事和救贖道理,她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反過來教訓我說基督教也總是勸人做好事的,有點誤解我說的這個上帝,好像是為了作賤人類,而故意創造人類的。﹞

我們家是屬於我們宗親家族裡,唯一有祖父母祖宗牌位的。因為台南的親戚們都信了基督教,連同我們的祖母在內。但是這個祖宗牌位裡寫的祖母名子,並不是我們這一支親戚的親生祖母,而是 那個正室祖母的。我們的親生祖母,現在是基督徒了,是不能進入這個祖宗牌位的。﹝祖母去逝後,我們台南有位當了牧師的親戚,這樣說定了。祖母的宗教觀如何,我從來無知。但在我和她相處的短時間內,我看不出她和萬丹敬神鬼、拜佛、拜菩薩的外祖母有何不同。不過,我想這個孫兒牧師的說法與兒子家的決定,不但可能祖母在天堂不會在意,而且也可能省略了一些子孫必須和台南其他親戚們商確的時間與精力。﹞這個祖宗牌位的模式,在我們家至少有半世紀之久。一直到父親去逝後,才去掉祖父母名字,改名為鄭氏祖宗神位。這些認祖歸宗的事,父親是從來不置可否的。當然一切的責任都落在母親的身上。﹝萬丹人的母親成長於有祖宗牌位的家,每年的過年過節時,敬神、拜鬼、拜祖宗,一向是家裡和鄉親們的大事。現在自己家裡有個祖宗牌位,不但保持傳統,同時也讓萬丹的親戚朋友們知道,父親是從台南來的。﹞

父親的一個秘密嗜好是賞秋楓、泡溫泉。每年秋天時,父親總要離開家裡幾天。不是到嘉義阿里山,就是到台南關子嶺。每次總是自己一個人去。因為父親是自己開業的建築師﹝他是第一代在屏東市自己開業的建築師之一﹞,平常天天都工作,難得有自己的時間。家裡子女多,母親也都留在家裡,從未和父親一起去過。每次父親出外,回來都會帶些當地的名產,諸如糕點、羊羹之類﹝宜蘭人稱這樣帶回的東西為『等路』,我們屏東﹝台南?﹞人只是稱為名產。﹞後來我知道,這類的習慣其實是日本人留傳下來的。父親出生時,已是日據時代的第十年了。他受過日本的公學校、中學、及專科學校的教育,受日本文化﹝殖民文化﹞的影響深刻,是無可異議的。但他從來沒有提起日本人的教育和文化這些事。我們還住在屏東糖廠日式房子的家時,我還記得在家裡看過有圍棋的棋盤和棋子。但我的記憶中,卻從未見過父親下圍棋的樣子。我的研究結果認為,在我出生前﹝國民黨軍隊占領台灣前﹞的父親,和我出生後的父親,是大不一樣的人。在國民黨軍隊占領台灣前後的那段時期,在屏東發生了那些事情,父親在那段時期中的所做所為,他那時以及後來的想法如何,對我來說都是空白的。無可奈何的是,對於我後來經常的、尋根究底的詢問,每次父親總說:『我老了。』便不再繼續說話。

我第一次知道父親到過日本的事,是我來美國十年後。那時父親和二哥從屏東來聖地牙哥看我們﹝我和淑卿,及兩個小孩﹞。因為當時的國民黨極權政府下的特務,常到屏東家裡騷擾、製造恐怖氣氛。這些特務並且造謠說,我們在美國的生活有問題,因此受別人的利用﹝當然影射是受共匪同路人的利用。國民黨特務用的字眼,說是『匪偽特性份子』﹞。父親特別為此來了美國,他要親自看看我們的情形。如果情形真如這些特務所說,他可能就要勸我們搬回台灣,改過自新了。所幸父親來聖地牙哥後,所看到的、聽到的,並不是像特務所說的一般。在這段我們和他唯一在美相聚的幾天期間,父親並沒有教訓我們,只是交代我們,在國民黨極權份子繼續控制台灣的情形下,要我們千萬不要有回台灣 的念頭。﹝那時陳文成事件發生後不久,父親其實是怕我們突然產生回家鄉的念頭,到時恐怕發生自己難以抗拒的意外事件。﹞父親和二哥從美國回屏東時,安排要經過日本,停留幾天。那時父親才說他要到日光去看看、住幾天。我們才知道父親年輕時曾到過日本,對日光地區的秋景和溫泉特別嚮往。他說,日光是他最喜愛的地方,有生之年應該再去看看。

我想父親在屏東市生活的那麼多年,每年到阿里山或關子嶺休假旅行,其實是要延續早年在日本讀書、在日光賞秋楓、浸熱泉的夢。原來在父親十九歲那年,他在日本繼續大學學業的夢破碎了。那年家裡發生變故,祖父病逝,台南的那些正室子女繼承了家產。因為這樣的不幸事故,變成父親馬上要負擔生活費用、照顧起屬於我們祖母的這個家•••。

父親在屏東市開業當建築師前,曾任職於屏東糖廠。我們那時住在糖廠提供的日式宿舍。這種宿舍是一棟棟架高的木頭房子,上舖榻榻米,用紙門隔間。建地雖小,但房間很多。雖然每間都小小,只有幾個榻榻米大,但對我們小孩說來,已經是足夠打幾番滾的道場了。我們幾個小孩住在裡頭,男孩、女孩各一間,總覺得家裡很寬敞,住的很舒服。宿舍區附近,樹木茂盛,林蔭遮日。每家四周,都種植成排小樹當界線,互相隔開。每家房子前後,都有屬於自家、小小的庭院。我們家的前院種小樹﹝我記得的,還有一棵橘子樹﹞,後院則種菜、養雞。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家中前院裡,還有一個柴房,就在廚房對面。柴房裡是個儲藏東西的地方,經常堆放了許多拿來燒火煮飯的木柴,和放置腳踏車。柴房也是我們洗澡時的浴室。它裡頭還有個日式浴桶﹝日語叫 HURO﹞,是木頭拼成,然後用鐵皮片支持、固定住的。下方是個火爐,有個開口,可以讓木頭塞進去,把浴桶裡的水燒得溫熱。我還很小時,通常是父親幫我洗澡。他只是從浴桶裡,拿熱水出來,淋在我身上,並不讓我進到浴桶裡。念小學一年級時,我終於長高到可以自己進到浴桶裡洗澡了。

可是好景不常,那時正好電影院裡上演『宮本武藏』的電影。其中有個片段,武藏被小時同伴又八的心腸不好、度量又小的母親陷害。又八的母親先引誘武藏,帶他到家裡洗澡、吃飯。然後趁武藏在柴房裡的浴桶洗澡、赤身裸體時,通知了村人捕快,來圍捕、捉拿武藏。自從看了『宮本武藏』的電影後,我就不敢自己一個人在柴房裡洗浴桶澡了。

後來我們搬到屏東市區,住進鋼筋水泥建成的樓房。這些住在日本宿舍的經驗,經常讓我們一家人回憶不盡。我來美後第一次回屏東時﹝1988年﹞,大姊的兒子曾特地帶我去看這些宿舍的最後一面。因為經過幾十年的使用後,糖廠決定將這些宿舍全都拆掉,另建新式樓房。車子開在到我們以前那家宿舍必經的幾巷、幾橫巷之間,真難想像,當年可以幾部腳踏車並行的道路,現在都變成了只能讓一部汽車通過的單行道了。在已拆掉的我們以前家的地基上徘徊,感觸良多。也很難想像,現在幾個大步就可跨過的地方,竟然就是當年我們一家八人,在此住過近十年,有三房、有客廳、有廚房、有餐間的家。

沒有了日式浴桶,等到自己的開業事務穩定後,父親就開始了他從今以後每年至少一次,到阿里山或關子嶺的休假旅行。

﹝後記:我從來沒寫過有關父親的文章。但長久以來,心裡累積了一大串的回憶,都是和父親有關的家裡小事。今年五月的鄉訊上,范少達同鄉寫了一篇關於他有客家血統的母親的文章。因有這樣的鼓勵,我就在我們傳統的父親節月到來前,寫了有關我們家的幾件小事,來紀念父親。註:范少達兄小時候住在屏東縣潮州鎮。潮州離萬丹,只有幾公里遠。他和我也同時上過屏東中學,算是在聖地牙哥距離最近的同鄉了。﹞(7.26.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