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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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 年 7 月


子詩
 
周展先從會握穩筆桿時,就開始到處畫人頭,他畫父親、畫母親、畫對面的老太太、畫隔壁的小男孩……他剛開始畫時,畫上的人像不是缺了鼻子,就是少掉耳朵,每張畫看起來幾乎都一樣,根本分辨不出這一張是男像,那一張是女像。有一次,明華問他,這一張畫的是誰?展先告訴她,是住在隔壁的小彼德,明華仔細地再看了一遍,果然像極了小彼德。

展先在紙上畫、在書上畫、在牆上畫,從來沒有厭倦過,他的人像畫得愈來愈好了,簡直看不出是出於一個小孩子之手。

他常常以明華做為模特兒,他畫她坐在沙發上看書,她坐在窗前發呆,她站在廚房裡炒菜……各式各樣的姿勢。

正男上班之後,家裡只留下了他們母子倆,如果遇到好天氣時,明華就帶展先去公園散步,呼吸新鮮的空氣。每次回到家後,展先就把記憶裡的公園畫了下來,他也把她牽著他的手,在公園裡散步的景象畫了出來,畫上的她穿了一件淺棕色的風衣,風衣的領子高高地豎了上去,她的雙頰在寒風中顯得紅紅的,他用粉紅色的色筆在兩頰上各塗了個大圓圈。

冬天,他畫明華在雪地上奔跑,有一次,明華指著其中的一張畫說:「展先,我喜歡這張畫,你把白雪畫得很漂亮。」

春天,他們去湖邊划船,展先總忘不了把畫板及筆、紙也帶去,他畫正男吃力地划船的樣子及明華低頭玩水的姿態,他也畫頭頂上的藍天與船底下碧綠的水波。

回家後,明華指著其中的一張畫,笑嗔著:「你怎麼把媽畫得那麼醜?」

「今天下午,您不是在船上跌了一跤嗎?那是您跌跤時,臉上的表情。」展先認真地。
「我真的那麼醜嗎?」明華苦笑著。「不過,你把湖岸畫得很美。」她稱讚著。

正男用手去摸畫上的湖岸,摸起來沙沙的感覺,不像是色筆的樣子。

「你怎麼畫的?」正男指著湖岸問。

「我拿湖邊的沙子塗抹上去。」展先回答。

他們驚異地望著展先,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就已經知道如何使用顏料。

傍晚時分,展先畫了一張明華滿頭大汗地在廚房炒菜的畫。

「我額頭上面的那些小圓點子是什麼?」明華忍不住問。

「那些小圓點子是您流的汗。」展先一本正經地解釋著。

「展先,你為什麼不畫些漂亮的東西?我從來沒看過你畫漂亮的鳥雀,或者是美麗的花草?」明華問。

展先只是聳聳肩,沒有作聲。雖然她不懂得展先小腦袋裡裝的奇思怪想,但她以有這樣一位天才橫溢的兒子而感到驕傲。展先天生就有一副畫家特具的藝術眼光,能夠敏銳地觀察到常人見不到的地方,以後他們應該好好地栽培他才對。

*                    *             *
坐在展先左邊的一個金髮男孩壓低了聲音問:「你在做什麼?」

展先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忙碌地移動著筆尖,他在左邊上方描了個黑點,又在離黑點一寸之處描了另一個黑點,然後他用一條直線把兩個黑點連了起來。他的筆忙碌地在書上移動著,他彷彿描了很多的點、直線、曲線、長線及短線,沒想到後來竟完成了一張人像。

「你畫得真好!」金髮男孩忍不住大聲地讚嘆著。      

他的話引起了全班的注意力,教室裡頓時鴉雀無聲,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展先一個人的身上。

孟爾先生快步地走到展先面前,他低頭一看,原來書上竟畫著麥昆校長!展先把麥昆校長畫得唯妙唯肖的,尤其嘴角帶笑的那副慈祥神情,整個人栩栩如生,彷彿呼之欲出地跳躍在紙上。

「上課時,不能在書上畫人像,知道嗎?」孟爾先生的語氣裡透露出些微責備的意味來。

「知道了。」展先低下頭說。

下課後,孟爾先生回到了辦公室,他把課堂上發生的意外,一古腦兒地向校長全盤道出。麥昆校長派人通知展先,要他放學之後去見校長。

展先等班上同學都走光之後,方才忐忑不安地向校長室走去。

麥昆校長指著桌子前面的椅子說:「你坐下來。」展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桌後是一片落地的大玻璃窗,窗外正下著雨,他的注意力被外面的雨景吸引住了,一片烏雲掠過屋頂,他在心裡暗自忖量著,我怎樣才能把這一片烏雲的顏色調配恰當?我可以把灰色和黑色混合在一起,再在旁邊添上幾筆灰白的顏色。

矇矓之間,他彷彿聽到了校長的聲音,他漫不經心地隨口應著,視線仍然停留在雨景上,雨點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到街上,街道看起來好似正在傷心地哭泣著,他心理猛地昇起一股慾望來,想現在就把哭泣的街道畫下來。

「周展先!」麥昆校長提高聲調,再喊了一聲:「周展先!」

他的聲音打斷了展先的思潮,他把視線從窗外收回,轉到校長的身上。

「周展先,你沒有專心聽。」麥昆校長責備地道。

「對不起。」展先漲紅了臉孔說。

「我聽孟爾先生說,你的人像畫得真好,我想看看你的畫。」麥昆校長把桌上的一本白色厚本子及一枝鉛筆遞給展先。「這是一本空白的本子,我要你儘情地畫,把本子填滿。」

麥昆校長走了之後,展先做了個深深的呼吸,他打開本子,裡面的紙張厚厚的,是那種專供作畫的圖畫紙。

他在紙張的正中央描了一個小黑點,他在離黑點三吋的右下方,又描了另一個小黑點,他把兩個小黑點用一條直線連接起來,他又畫了一條與上面的直線平行的線,然後他又畫另一條直線,漸漸地,眼前出現了窗外哭泣的街景來;他畫金髮小男孩;他畫一個孤獨的老人坐在公園的椅子上;他畫一個金髮少女站在一株大樹下;他畫……

他不停地畫,直到鉛筆的筆芯磨到盡頭為止。他用手指頭撕掉鉛筆外面的那層木梢,露出裡面的筆芯來,他用力太猛了,指尖微微地滲出血絲來。

展先繼續畫下去,他畫公園裡的一對姐妹花,她們快樂地在公園裡追逐著;他畫媽媽坐在窗前,她的臉貼在玻璃上,凝神地望著窗外的雨景。他用手指頭沾了些口水,塗抹到畫像上面,給人一種霧濛濛的感覺。

他的手忙碌地在紙上移動著,室內只聽到筆尖移動及翻紙的聲音,他一張一張地翻了過去。後來他不知道自已在紙上畫了什麼,只知道心裡有股原始的慾望,催促他不停地畫。

終於,紙張畫光了,展先放下了筆,連看也不看地闔上本子,他站起身來,像逃避瘟疫般地逃出了辦公室。

新年假期結束後,學校開學。上第一節課時,麥昆校長派人來通知展先,要他下課後去見校長。

展先在校長室外面的長椅上坐了下來,長椅的另一端坐了個高大的中年男人,他望了一眼展先,然後低下了頭,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支筆來,忙碌地在紙上寫著。展先好奇地朝中年男人的本子望去,原來是一本畫紙。

「你現在可以進去。」秘書小姐對展先說。

展先走進校長室,麥昆校長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來,他要展先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最近有很多老師向我抱怨,他們說,你上課不專心,只一昧地在筆記本上亂畫。」麥昆校長收斂起笑容來,他滿臉嚴肅地問:「他們的抱怨是不是真的?」

展先羞愧地低下了頭,不敢看他。

「我瞭解繪畫對你的重要性,可是你不能為了繪畫而荒廢學業。」麥昆校長苦口婆心地道。「從今以後,你要專心上課,不能在課堂上繪畫,知道嗎?」

「知道了。」展先用一種低如蚊子的聲音說。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麥昆校長揮揮手。

展先走出校長室,中年男人站起身來,匆匆地擦過展先的身邊,走入校長室。展先走過長椅,一張厚厚的白紙覆蓋在他本來的位置上,他停了下來,拿起一看,原來是一張展先的素描,短短的幾條粗線,襯托出一張頗富生息的臉龐來。畫紙的右下方簽著:喬治‧奧里。

展先驚喜地望著簽名,喬治‧奧里是美國當代最有成就的名畫家,他其中的一張畫,曾經以兩百萬美金的高價為日本收藏家搶購而去。

展先如獲珍寶似地把那張素描收進書包裡。他在長椅上坐了下來,接著他拿出了筆,在紙上畫了一張喬治‧奧里的素描,然後他在紙張的右下方簽上他的名字:周展先。他把畫好的人像,放在喬治‧奧里本來坐的位子上。

中年男人走出校長室,他發現了位子上的那張素描,伸手拿了起來,仔細地端詳著,臉上露出了一抹滿足的笑容來。他趕到大門,看到展先坐在臺階上等他。

展先一見到他,就站起身來,滿面笑容地向他打招呼:「嗨!」

「我是喬治‧奧里。」喬治向他伸出了手,他們友善地握著手。

「久仰大名。」展先仰慕地。「我是周展先。」

「麥昆校長是我的表弟,去年秋天,他打電話給我,要我收你做弟子,我一向不收弟子,所以我一口回絕了他的要求。」喬治直截了當地道。

展先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來。

「後來他又請求我至少要給你一個機會,最後我拗不過他的要求,終於決定先見你一面之後,再作決定,所以他安排了今天的見面。」喬治繼續說。

「您決定了嗎?」展先緊張地問。他像個等待判刑的罪犯似的,等待法官的宣判。

「當我看到了你那張素描時,我終於同意了他的看法。你的才華橫溢於紙上,如果不收你做弟子的話,豈非白白地埋沒了你的天才嗎?所以我決定收你做弟子。」喬治說。
「謝謝您!」展先高興萬分地說。

「作畫是一條異常艱難的路程,很少有人能夠走完全部的路程。作為一個畫家,本身一定要具有無比的毅力,方能克服所有的困難,走完全部的路程。」喬治意味深長地。「趁你現在沒有正式入門之前,你還有回頭的機會。」

「我心中有一股強烈的慾望,迫使我不停地畫,我有信心可以克服一切的困難。」展先意志堅定地。

「我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好畫家。」喬治欣賞地望著他。「從下月份開始,你到我那邊學畫,好嗎?」

「好的」展先點點頭。

「時候不早,我該走了。」喬治望了一眼手腕上的金錶說。

「我送您去停車場。」展先依依不捨地。

兩人向停車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