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http://www.taiwancenter.com/sdtca/index.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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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年 6 月 | |
一份特別的遺囑 亞當先生清了清喉嚨,開始宣讀遺囑:「這是洪陳秋月的最後遺囑,這份遺囑是在二o一o年五月寫成。」他抬起了頭,用眼光徵詢我們的意見。「我不打算逐字逐句地唸,而只揀重要的部份才唸,可不可以?」他問。 我們無言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他用手擺正了鼻梁上的眼鏡,繼續說了下去: 「韓林美芳是我的好朋友,我想把我的一只藍寶石金葉別針送給她做紀念品。另外,我想贈送三萬美金給住在臺灣的念淑貞,我們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 自從阿嬤移民來美國之後,她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直到上月初,我陪阿嬤回臺灣時,她們才又重新碰面,兩人久別重逢,興奮得像個小女孩似的,吱吱喳喳地說個不停,一直聊到天快亮時,方才就寢。 「我的那套紅桃木餐桌椅留給我的兒子正德,法式沙發歸屬我女兒麗莎。有兩套精美細緻的英國瓷器,一人一套;玉馬歸兒子,玉雕女神給女兒;我所收集的水晶古玩,由兩人平分。」 說到這裡,亞當先生停了下來,舅媽迫不及待地問:「首飾怎麼分配?」 「除了一枚鑽石別針之外,其餘的首飾由妳及張太太平分。」亞當先生慢條斯理地說。 「鑽石別針給誰?」舅媽用一種尖酸的聲音問。 「張太太的女兒瑪麗。」亞當先生回答。 聽了亞當先生的話之後,我心裡可樂了,阿嬤居然把她最心愛的別針留給我,那枚別針是洪家的傳家之寶。 我朝舅媽望去,正好接上了她的視線,她惡狠狠地瞪著我,彷彿恨不得一口把我吞掉似的,嚇得我趕緊低下了頭,心裡突、突、突地跳個不停。 「怎麼給了她?應當歸屬裘蒂才對。」舅媽惡聲惡氣地說。 裘蒂是我的表姐。 「洪老太太生前一個禮拜,特地到我辦公室說明狀況,她要我告訴你們,鑽石別針留給瑪麗,誰也不能有異言。」亞當先生正容地道。 「媽上個月回台灣探親,是瑪麗陪她去的,她是媽生前最寵愛的小孫女,所以媽才會把別針留給她。」母親開了口。 舅媽氣豉鼓地正想反駁之時,被亞當先生即時阻止了,他大聲地咳了幾聲,舅媽不好意思繼續再說下去,她緊緊地閉上嘴,臉孔漲得通紅。一場舌戰,頓時化為烏有,母親不覺地吁了一口長氣。 「亞當先生請你繼續唸。」父親說。 亞當先生感激地望了父親一眼,繼續唸了下去:「我所有的不動產、政府債券及銀行存款,將由我的兩個子女平分。」 學會計的舅舅一向對數目字極有興趣,他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只小型計算機、一枝筆及一本小記事本來。 「亞當先生,你能不能給我們一個大概的估計?」舅舅問。 「在不動產方面,洪老太太除了她住的房子之外,尚有兩幢公寓。房子依照目前的市價,大約可值四十幾萬左右。」亞當先生滔滔不絕地道:「兩幢公寓的市價大約是六十萬餘元,扣除銀行貸款及經紀人的佣金後,大概可以剩下四十多萬元。她在銀行的存款約有十七萬元左右,政府債券約值十萬餘元。」 舅舅一面聽,一面把數目字寫了下來,他抬起頭來問:「一共大約值一百零七萬左右,對不對?」 「嗯。」亞當先生點點頭。「這個數目字沒錯。」 一向精明能幹的舅媽,若有所思地問舅舅:「媽不是擁有一大堆股票嗎?」 平時阿嬤也買股票,她常笑說別人買股票是為了投資,而自己則是把股票當做玩具,每當道瓊指數上升之時,心裡的那份歡愉,非局外人所能體會。 「我正要說到股票的事。」亞當先生說。「洪老太太在她生前的一個禮拜,特地到我事務所變更遺囑的一小部份,她……」 舅媽氣急敗壞地打斷了他未完的話:「她除了把鑽石別針送給瑪麗之外,又做了什麼傻事?她打算把股票送給誰?」 「在我還沒唸出來之前,我想讓你們知道,這條遺囑是由洪老太太在我面前親筆寫成,由我的助理及秘書當目證人,在法律上來講,誰也不能說它站不住腳。」亞當先生故意提高聲調。「我名下的所有股票,都贈送給林毅。」他一字一字地慢慢唸了出來。 「林毅?!誰是林毅?」舅舅與舅媽異口同聲地驚叫了起來。 「林毅是瑪麗的男朋友。」哥哥搶著說。 母親瞪了哥哥一眼,怪他多嘴。 林毅全家去年才從華盛頓州搬來,我們同是本地東校的高四學生,兩人常常在一起上課,相處的日子一久,我發現我們有很多相同的興趣和嗜好,跟他在一起,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喜悅感覺。周末晚上,他常來找我去看電影,在父母兄長的眼中,我們儼然是一對情侶。 「股票到底值多少錢?」舅舅顫聲地問。 「昨晚我作了個初步的估計,扣了稅之後,現在它大約值廿五萬左右。」亞當先生停了停,又說:「洪老太太要我替林毅設立一個教育基金。」 「林毅的父親早逝,母親改嫁,繼父是個嗜錢如命的猶太人,他們家雖然很有錢,但是他的繼父卻不准林毅唸私立大學,他只肯付公立學校的教育費用。」父親說。 「林毅說起來總是外人,怎麼留給他那麼一大筆錢?」舅舅搖著頭,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 「真是愈老愈糊塗了,首先把鑽石別針留給小外孫女,現在又把股票拱手送給外人,她一定是患了老年痴呆症,喪失心神,才會做出如此不可思議的事來。」舅媽嘀咕道。 「林毅跟瑪麗還沒訂親,總是外人……」舅舅幫腔。 他們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熱嘲冷諷個不停。坐在一旁的母親,最後終於忍受不住了,她以長姊的身份,用中文威嚴地說:「你們不要再說了,好不好?」 舅舅從來沒聽過母親用這種聲調對他說話,他驚異地望向母親,舅媽識相地住了口。 舅舅張著口,想說話,卻沒聲音出來,接著他馬上改變主意,緊閉上嘴巴。他的身子不安地蠕動了一下,右手按住太陽穴上面,眉毛緊皺著,他的頭又開始疼痛起來。舅媽坐在那兒,她呆呆地望著桌面,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樣。 「時候不早,我該走了。」亞當先生起身告辭。 我們把他送到門口。 「再見。」 第二天早上,哥哥隨著父親,一起送舅舅及舅媽去機場搭乘西北航機,返回加州。屋裡只剩下了我跟母親兩個人。 「瑪麗,妳幫我整理阿嬤的遺物,好嗎?」母親問。 我們一起來到了阿嬤的屋裡,我跟隨在母親的身後,走入阿嬤的房間。床上擺放著一件灰色的毛衣,我拿起了毛衣,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它,心裡悲哀地想,這件毛衣不正是阿嬤最喜愛的嗎?毛衣仍在,而她人已不在了。我想到從今而後,再也看不到阿嬤了,一陣椎心的痛楚從心底昇起,眼淚不自覺地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母親把一切都收進眼裡,她知道唯有忙碌,方能使人忘卻悲傷,她裝著沒看到我流淚的樣子,口裡命令著:「瑪麗,妳去幫我整理衣櫃裡的東西。」 我用手背拭去了臉上的淚痕,聽話地向衣櫃走去。我們默默地整理阿嬤的遺物,直到中午時分,方才完成任務,阿嬤的衣物塞滿八個大塑膠袋。母親說,我們的車子太小,恐怕容不下八個塑膠袋子。 「我們可以分兩次送去救世軍那邊。」我建議著。 我們打算把阿嬤的衣物捐獻給救世軍。 「好吧。」母親同意地。 最後我們決定母親先走一趟,回頭再來接我,然後我們一起把剩下的塑膠袋送去救世軍的辦公室。母親開了車子,車子一溜煙地走了。 我走入屋裡,一個人獨自走到阿嬤的房間,我在床邊坐了下來,床邊小几上的抽屜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剛才我們整理阿嬤的衣物時,在匆忙之下,竟忘記了它的存在。 我彎下身去,拉出抽屜,裡面放著一瓶安眠藥、一枝原子筆及一本過期的中文雜誌。我伸手拿出雜誌,發現雜誌後面藏著一本很舊的日記本。我拿起了日記本,從裡面掉下了一張厚信封來,我拾起信封。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打開了它,裡面是一封信、一封短簡及一張照片。我拿起了照片,那是一張舊得發黃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留著平頭,他斜側著身,臉上燦然地笑著,一副意興風發的樣子。那是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男人,但在他臉上我彷彿見到一個非常熟悉的影子,誰?是誰跟他長得那麼相像? 我皺著眉頭,努力地在腦海裡思索著,突地,我腦裡靈光一現,咦!他那副灑脫不羈的樣子,不正像極了林毅嗎?其實他們兩人的五官輪廓長得並不很像,相像的是身上那份說不出的瀟灑味道,還有兩人都留著平頭,方型的臉孔、微揚的下巴,以及那份燦然的笑容,使人一看到了照片,便禁不住會聯想到林毅。 驀地,我眼前浮起了阿嬤第一次見到林毅的情景來。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我專程地帶著林毅去拜見阿嬤。 她乍一見到了他,好像見到鬼魂似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她左手捧住心口,右手扶住桌角,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我們趕快扶住她,一人一邊,把她扶到沙發前面,她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藥、藥!」她左手捧住心口,右手微弱地指著廚房的方向。 我三步併做兩步,急跑到廚房,從藥櫥裏面拿出了阿嬤的心臟病藥片來。林毅也跟著來了,他幫我倒了一杯水,兩人快步地走回客廳。阿嬤服了藥片後,臉色慢慢地變得紅潤了些,我們等到阿嬤恢復正常之後,方才離開。 想到這裡,我頓時恍然大悟了,原來阿嬤把股票贈送給林毅,是因為他像極了照片上的男人。 我拿起了信,那是一個名叫李忠雄的男人,寫給阿嬤的信,筆跡剛勁有力。由信裡我知悉了李忠雄與阿嬤從小一起長大,兩人青梅竹馬,後來自然而然地成了情侶。高中畢業後,他們相偕遠赴日本求學,翌年二月底,李忠雄的父親病危,他返國探病,適逢二二八事變,受到牽連,被關進監牢裡,兩人從此遠隔重洋,活生生地被拆開了。 短簡是李忠雄的大姊寄來的通知,她說,忠雄已於上禮拜一死於監牢之中。 我瞧了一眼短簡上的日期,默默地心裡推測了一下,阿嬤應該是在獲悉李忠雄的死訊後,方才認識了外祖父,後來跟外祖父成親,婚後,隨著外祖父移民到美國來。 我痴痴地想,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像極了阿嬤,她是不是怕我會步上她的後塵,跟心愛的人分離,所以才把股票贈送給林毅,讓我們兩人可以一起去哈佛唸書? 我把照片、短簡及李忠雄的信,統統塞入日記本裡。我帶著日記本,走到樓下客廳的壁爐前。我擦亮火柴,點燃了日記本。我把它丟入壁爐裡,一陣火光亮起,熊熊地燃燒著,我望著火光,心裡默默地說:「阿嬤,您老人家好好地安息吧!請您放心,我會保守您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