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的智慧
張運帆

小時候常聽阿嬤說這麼一句話：“父母疼兒是天性”。還記得上大學時，每個月從淡水回台中，老爸總會用他那千年鍋子加上他從第一次回大陸探親帶回來，在他眼中視為珍寶，卻被我不屑一顧的冬蟲夏草，及一隻慢慢熬燉的雞腿。清晨在半睡半醒中的我總會聞到那股濃濃的中藥味，等我一張開眼睛，老爸就已端到我跟前來苦口婆心的勸食。升大三時，為了滿足寶貝女兒的虛榮心，不知老爸用什麼方法籌到二十萬台幣讓我如願以償的到西班牙遊學兩個月。到後來結婚時，老爸昂首挺胸的挽著我走紅毯，待嫁娘的喜悅衝突著老爸努力堆出來的苦笑。以前每次看相片時都會責怪老爸，因為公婆整場婚禮都充滿親家的喜樂，不像他總掛著苦瓜臉。這個早產像隻小黑貓，從小在他懷裡要他搖著才能入睡的嬌嬌女，這個外表堅強卻隱藏著深深自卑的傲驕女，這個不甘待在鄉下，迫不急待要展翅高飛，帶著麻雀攀上枝頭就能變鳳凰幻想的農村女孩，現在才知道老爸要放手將他的心頭肉切割出去是多麼的難分難捨，而我卻走得如此的理所當然！

我們拿到綠卡後第一次全家回淡水探親，還未來得及享受親情及懷念已久的台灣美食，先生竟罹患重感冒，發著高燒。沒多久，你就看見公公騎著他那台似乎隨時都將解體的摩托車，在診所一開門時就替先生掛了號，然後回來要載他的寶貝兒子去看醫生。這是很不可思議的畫面：身軀因為年歲微駝的老人家堅持要載這位已經結婚，有兩小孩，身材比父親魁武的兒子去看醫生。雖然先生一直堅持可以自己去看醫生，但公公總是回說：「我帶你去看啦!」 你來我往的堅持後，他們最終在中線取得共識：公婆看著孩子，我這媳婦陪公子去看醫生。我真了能領悟：不論年紀再大，就算已經為人父、為人母了，在父母眼中永遠是需要爸媽呵護的孩子…

放手的前奏曲
上學期我們家這位人人眼中的成功者，佼佼者，經歷到人生中第一個失敗，他若無其事的回來過春假，而我這貼心的媽媽也很自動的避開會觸摸到他傷疤的對話。從來不曾有過，但這次兒子回來，我是處於備戰狀態，結果出乎意料之外…

兒子春假的第一天，沒想到就碰上老媽我十幾年未曾有過的流感。前一天還歡天喜地的為屬靈兒女們證婚，現在卻覺得身體裡的所有器官都被火燒著了，全身骨頭因為冷而打顫不已，量了體溫，卻發現這外在軀殼是處於98.7的正常體溫。當天晚上，全身像滾燙的熱水燒著，兩百三十六根骨頭都痛徹心扉，樓下的沙發成了我離不開的床，我就在昏睡及清醒片時中來來回回。原本期望先生能幫個忙的，但偏偏現在是報稅季節，總到清晨時分才能見先生疲憊不堪的身影，他也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第二天傍晚時分，好不容易從昏迷中驚醒，心中想到Anita有飯吃嗎？冰箱早已空了。我有氣無力的叫了女兒， 兒子就立刻應聲說：「我早已餵飽姊姊了，不要擔心!」「 本來想回來吃媽媽的炸醬麵，牛肉麵，結果都跟我想的相反，難怪從 Saint Louis上飛機時，我心中就有一種要煮飯的渴慕。」邊說著，兒子露出滿足又帶著調皮的笑容！看著兒子在廚房的身影，他蟋蟋刷刷的洗碗聲，以及他奮力剁雞的菜刀落上砧板的聲音，因為藥效發作，我在感恩的心及暖暖的愛中又昏睡過去…

放手的掙扎
媽咪，若妳覺得好些，妳介意我們聊聊嗎？心中雖有百般的不願，但我仍撐起身子，裹著被子，聽兒子分享著他這幾個月的“大事”，不知道是因為身體的不適，還是想到跟兒子中間竟然需要如此戰戰兢兢的對話，或是因身體病痛而造成的情緒不穩，我竟然不自覺得掉起淚來。雖然我竭力用雙手掩著臉，但啜泣的聲音及濃濃的鼻音使我逃不過兒子的法眼。

兒子從小到大都覺得我這媽媽有鋼鐵般不撓的意志，天大的事媽媽總是非常積極正面，而且信心滿滿的。我想從兒子有記憶以來，媽媽不曾扮演弱者的角色，所以他根本不曾期待看見媽媽掉淚。我的淚讓寶貝兒子措手不及，驚慌失措，他不停的跟我道歉：「媽咪，我做了什麼讓妳傷心嗎？還是我說了什麼話傷害妳？是我的錯，我沒能好好讀書，我功課的坑讓妳心痛的話，我答應妳一定將這坑給補起來。」一連串的認罪清單劈哩啪啦的從兒子口中一一倒出，而我的淚也像決了堤般一發不可收拾，委屈，無奈更多的心疼。

在淚水中沉沉的睡去，一覺醒來發現躺臥在身旁的兒子，還理不清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何以如此傷心？起身去溜狗兒，心想藉暖暖的太陽或許可以讓昏睡的頭腦稍稍清醒。回來時，兒子已起身預備好食物給姊姊了。我還來不及開口道歉，兒子就已先開口說：「媽咪，昨天妳說，妳覺得我只是告知妳，我不是真心來向妳諮詢，因為我在問以前，我心中其實早已經有了答案。我想妳是對的！因為，我不再是以前圍著妳轉的那個小男孩，我的確不是要妳再來告訴我答案，我要自己尋求答案… 媽咪，妳閱人無數，妳有屬天的智慧，生命裡妳也累積了有五十年的見識，而我只有十九年，前面的十七年全都是按妳認為的最好來選擇。現在妳能不能相信我，也相信妳在我生命投資建造的，雖然我十九歲的決定比不上妳的五十，但妳能放手相信我也會試著做出十九歲能做出的最好決定嗎？」

放手的挑戰
當兒子還說話的時候，我彷彿看見一隻羽翼尚未長豐滿的鷹，牠直視著我的眼睛，展現出面對權柄那無所畏懼之勢。我能看出牠想獨立，想單飛，想冒險的渴慕與期待。時隔三十年，這樣的眼神，就像當年站在淡江大學克難坡下我抬頭往上看一般。一樣的年少輕狂，只是兒子是在安全自信及滿滿的愛中，而不像那時的我，迫不急待想飛只因為我想逃離那個我認為難堪的家。

同樣的放手，同樣有著萬般的不捨，同樣有種被迫的感覺，但父親那時的放手更多了心痛及萬般的糾結吧！依稀記得父親揮汗如雨的幫我搬進自強館，而我是如何不耐煩的催促他趕緊走人；他試著再次牽我的手，我卻連碰都沒碰的就揮手道別。

現在面對眼睛與我直視的兒子，嘴角露出慣有，卻無比堅定的笑容，我不用揮汗如雨，我也不用經歷試著去握卻握到空氣的痛。沒有大聲喧嚷，或戰得頭破血流，只在平靜安穩中，在一段簡單的對話裡，在談笑風生裡，就這樣杯酒釋了兵權。心知肚明的知道這放手一定會來的，只是沒期待這麼快，更沒預料會在這樣毫無預警之下。感謝主的是，雖然我沒預備心，但主的眼目早已看見，祂也早已預備了。神切割得很美，沒有任何的撕裂。

其實想想我心中執著的想法是：他才十九歲，涉世未深，萬一他所做的決定是錯誤的怎麼辦？萬一他被傷害了怎麼辦？萬一他陷入萬劫不復怎麼辦？萬一他被騙了怎麼辦？千百個“萬一”的不放心，擔心使父母的放手變得如此的難。當我放下執念，我的手放開了，心也跟著敞開了。沒人生來就會當父母，也沒人教我們如何當父母，雖然聽了無數的講座，讀過許多的專欄，當時刻臨到時，我們仍舊需要走那單屬我們這對父母的路徑，我們仍舊需要學習那單屬我們這對父母的經歷。沒有遺憾，只有感恩，謝謝主讓我成為人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