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 大學!
張運帆

女兒Anita 今年六月將完成 Poway學區的transition program，結束在美國為這種特殊教育安排的16年學業。我第一次應老師邀約，參加了一個特別講座，會中除了提到這些孩子結束該program之後仍能繼續享有的一些服務之外，這位老師也特別提出感言和建議，分享他兒子如何透過“一對一”指導員的幫助而完成社區大學教育。台下的父母熱烈的為這個父親鼓掌歡呼，肯定他為孩子的努力與付出。之後每位父母都踴躍的提出問題，因為他們想明白社區大學將會提供什麼樣的課程，更想知道身為父母的我們，應該如何來幫助我們這些有不同特殊需要的孩子，去完成大學教育，乃至將來如何獨立生活。

就在我們七嘴八舌熱烈討論的同時，我轉身看坐在我身旁塗鴉的女兒。她在我們進門時拿到的“通往成功之路”(Journey to Succeed)的背面畫滿了我小時候教她畫的小人、小狗及各種不同的圖案，再看到她在旁邊註明的Dad、Mom、Samuel、Buddy，我忍不住的笑出了聲音，她側著頭笑著用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要我小聲點。然後她若無其事的，時而自言自語，時而微笑著，中間有時拿起筆來畫，有時跟著每個字母描寫，默默的享受著她自己的時刻。這些大學的入學安排和計劃，還有父母慷慨激昂的發言，似乎都上不了她的心間，人世間的一切離她真得好遠好遠…

依稀記得女兒六歲時，我也寫了好幾篇文章在鄉訊上，分享我這從小要求自己讀書要前三名的資優生，卻生了個只能在六十分邊緣游走的小孩；從小相信人定勝天的我如何邊走邊流淚地走出人為的成功標準，到最後按照女兒受造的本相來接納她。 因為當時有位腦性麻痺的小孩考上台大，另一位叫黃美廉的腦性麻痺的藝術畫家，他們都非常的傑出優秀，他們成功的故事激勵了許多人。有人以此前來跟我分享，要我留心看看女兒是否有任何“特殊才能”。我當時花了很多時間帶她學繪畫，鋼琴，陶藝…，我堅持一次不會，練習30次甚至百次之後她總能學會吧！帶著鐵杵能磨成繡花針的精神及毅力，我不服輸地努力著，我不折不撓地堅持著，甚至到逼迫女兒的地步。不知是我的方向錯了，還是女兒的特殊才能尚未展現，轉了一大圈之後，我們回到了原點，她回去看著她最愛的兒童電視節目〈Arthur〉，聽著唱著她最熟悉的敬拜詩歌。這趟尋找女兒特殊才能的旅程，在許多挫折、錯愕及女兒百般無奈之下，終究畫上了休止符…

一位激動發言的媽媽將我從回憶的思緒拉回了課堂，我掃視著這些積極為他們孩子在年年被砍的預算裡爭取至少上社區大學的父母們，我不斷的問自己：難道上大學就代表我們的孩子跟所謂的正常孩子多少有些一樣嗎? 就代表他們能獨立? 在社會就具有某種程度的競爭力? 或者至少能過著所謂的正常人的生活? 這些努力是成就我們的孩子? 還是一種我們潛意識裡不服輸的滿足呢?看著女兒，我常想：所謂的正常人的生活不就是由社會界定出的一套生活標準，而這些孩子剛好在這標準之外，所以我們認為他們特殊，因為他們與我們不同。這麼多年下來，我更常想：從女兒的眼光來看，可不可能我們才是特殊的、不同的呢?

記得女兒要上六年級的初中時，我讓女兒轉換跑道，到所謂的critical skills(重度殘障)特殊教育班就讀。有不少聲音說：身為母親的我應替女兒爭取inclusion program，也就是讓她繼續留在一般的學校及課堂上，根據心理醫生的評估建議，要求學校依此來設計課程給女兒上課。有一段時間，我就活在很深的自我定罪裡，我覺得我不是好母親，是不盡責的母親，我讓她轉換跑道去critical skills的班是錯誤的，是扼殺她出人頭地的…

事隔這麼多年，女兒每天仍舊看著她的Arthur，聽著她的敬拜詩歌。從小到大，她不曾拿過像弟弟在功課上、音樂表演上outstanding award(傑出獎)及各式各樣的獎學金，她牆上掛的是過去四年在transition program安排各個工作場所的Employee of the Week(最佳雇員)的獎狀。她的天使世界是快樂的，無憂無慮的，她的世界沒有明天只有今天，她不必為明天而憂慮，她的世界沒有眼淚痛苦悲傷，只有滿滿的愛；她的世界沒有人的是非，虛假及往來傳舌，指責定罪，人所承擔不起的知識她根本不用去擔當，她只承擔她能負擔的，而且是今天的責任就夠了。我們家兒子常說：「媽媽，Anita搞不好才是正常的! 神不要人吃分別善惡知識樹上的果子，可能就是不要人去承擔這些知識所帶出來、人承擔不了的責任吧! 而人應該是活在神供應的安息裡，而不是汗流滿面才得餬口的辛勞裡，不是嗎?」

面對兒子有感而發的聲音，我也只能苦笑點頭同意，因為他並不能脫離所謂的正常人的生活啊! 相反的，因他是人所稱為“正常”的，面對浩瀚的知識世界，他有著無盡的好奇及冒險的精神。他頂著人所謂“成功”的標準進到許多人夢寐以求，數一數二 pre-med program(醫學先修)的大學，現在的他又得努力的擠進成功的行列來預備他自己，為了能進他夢寐以求的醫學院。看兒子馬不停蹄的到急診室及消防隊實習，又要安排到該校醫學院的研究室及兒童醫院當志工，這些忙碌不堪的課外活動外，外向的他又要擠出時間來參與所謂正常人的社交生活，同時還要維持從小到大不曾有B的高成績標準。偏偏這幾天他重感冒又碰到學校期中考，他很擔心的打電話回來說：「媽媽，如果期中考有B，我期末考就要更努力達到A才行。」

唉! A跟B對過了50歲的我們就只是兩個字母，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對於頂著成功光環的兒子，AB雖是咫尺，這兩個字母代表的意義卻有如天地之遙，我真得很心疼也很心酸。我跟他說：「兒子，放慢你的腳步，有時候是需要休息的，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我們的腳步是神來立定的，你努力就夠了，不夠的有神的恩典來補足。」兒子在電話另一頭：嗯！嗯！了兩聲。這些道理難道兒子會不知道、不懂? 只不過，知道是回事，在實際的狀況裡來面對又是另回事，他努力試著跳脫人們所謂的成功，但卻常一個不小心就身陷成功迷惘的旋渦中…

我感謝神給我兩個同樣愛神、屬神，卻活在截然不同世界的孩子：一個不用掙扎，她自然而然就在地上活出天上，另一個在地上，他要經過掙扎，他要經歷人的一切挑戰然後活出天上；誰是成功? 誰是失敗? 誰是得? 誰是失? 誰是正常? 誰是不正常? 兩個孩子一開始的道路，神的設定就完全不同，我也知道神向他們姊弟所定的旨意是最美善的。就在女兒要結束特殊教育，兒子追求夢想的開始，我向神禱告：“他們兩人不論在哪裡，主啊! 讓他們都能成為耶穌現在的見證人，讓耶穌復活的道，藉他們這肉身的生命彰顯出來，讓他們能成為他人生命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