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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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 年 4 月

我家的出埃及記
唐望

我父親的祖先,千百年來世居湖南省邵陽縣,住在距離縣城可當天步行來回的一個小村莊,當地沒有電、沒有自來水、沒有時鐘、沒有電話、沒有郵局、沒有大眾交通工具,連腳踏車都沒有,居民大都不識字。和荷蘭治台時期的西拉雅族比起來,食衣住行除了有衣服可穿、有鐵器可用之外,差異不大。

我的祖父在當地務農,有些祖傳的土地,但是僅夠溫飽而已。他是位大家敬重的人士,瞭解知識的重要,願意賣地送父親到縣城去上學堂,父親畢業後和母親結婚,母親曾說她的娘家在邵陽縣城經商,比較富裕,嫁給父親是唐家高攀,但是她還是扮演好媳婦的角色,一切都聽公公婆婆的。結婚不久後生過一個男嬰,但是不知何故早夭,這也成為我們家談話的禁忌,現在我所認知的長兄是在1942年父親24歲時出生的,因此我的乳名叫「老二」。

父親先到國立湖南藍田師範學院教育系念書,1945年夏天畢業後,在十一月十九日抵達台灣,奉民政處之令,擔任嘉義市政府民政科長,不久之後,承蒙省參議員劉傳來先生的推薦,調到省立嘉義工業職業學校擔任校長,並在1946年3月就任,一直單獨住在嘉義市公民路23號的公家宿舍。

和父親同時畢業的同學,全都分發到新疆,只有他一個人到台灣。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蔣介石躲在四川,國民政府所能控制的地區,只剩下大西北地區和剛剛才奉盟軍最高統帥麥克阿瑟將軍之命,接收下來的台灣。

台灣人經過五十年的日本統治,民智大開,雖然和日本人比起來,仍是次等公民,但是和中國人比起來,確是天之驕子。目前唯一的一張父親當時獨居的照片,就是他在嘉義市參議會兼任參議員時,和其他參議員的合照,他穿著一身卡奇布像土八路的衣裝,和其他所有西裝筆挺的參議員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更另人鼻酸的是,這張照片中的副議長潘木枝,和三位參議員:陳澄波、盧炳欽和柯麟,二二八慘案之後,在嘉義市中央噴水廣場被公開槍決。

這段二戰後父親在台灣獨居期間,在大陸的國民政府要立刻面對解放軍的爭權奪利。首先,國共雙方因搶占東北受降區而發生軍事衝突,1948年11月引發遼瀋會戰,共產黨大獲全勝,使得解放軍控制了東北全境。之後淮海戰役和平津戰役,國軍均不堪一擊,精銳兵團幾乎全軍覆沒,總兵力損失150萬人以上,長江以北地區幾乎都由解放軍所控制。

1949年春天人民解放軍第二、三野戰軍和中原、華東軍區部隊共約100萬人,在江蘇省靖江至安徽省望江段準備發動渡江作戰。國軍則固守長江南岸多個重要據點,其中則以江陰要塞的防禦系統為重中之重。

江陰要塞位在長江江陰段,江面只有1.5公里,是長江下游最窄處,是歷史兵家必爭之地,素有「江上雄關」之稱,國軍將之視為防衛首都南京的最後防線。然而1949年4月21日,國軍駐守在江陰要塞的7,000官兵突然向人民解放軍投降,使得其第三野戰軍不費吹灰之力,控制江陰炮台,封鎖長江江面,在隨後的渡江作戰,到處引火、遍地開花,有如吳三桂「引清兵入關」的翻版。隨後人民解放軍在4月21日就渡江,23日佔領首都南京,中華民國政府遷都廣州,實質上名存實亡。

這時在台灣的父親,每天都從台灣發行的新生報知道國共戰爭的最新消息,念念不忘的是仍住在湖南鄕間的家人,但是卻因身有公職,無法請假回鄉把他們接出來。他也堅信萬一共產黨佔領湖南省之後,所有家人一定凶多吉少。

那年春天,父親認識一位才廿出頭的年輕人叫鄧植品,也是來自湖南省邵陽縣,對於老家大略的周邊環境,知之甚詳,雖然教育水平不高,至少識字,曾經走過大江南北,是個老實人。於是父親心生一計,想委託他回到老家去把家人帶出來。他同意後,父親把他在台灣的積蓄大部份提領出來,交給鄧先生,並且寫了一封親筆信,指示母親把所有值錢的土地和房產,全部賣掉,然後跟隨著鄧先生趕快來台灣和他團聚。

鄧植品先生果然不負父親的期望,在1949年春夏交接之際,回到了湖南老家,見到母親,交給她父親的親筆信,雖然母親看不懂,但是對於父親的字跡,她是非常熟悉的,於是就按照父親的指示,處理掉所有家產。當時祖父已經去世,只有祖母、母親、叔叔和一個男孩仍在,然而當時叔叔還要一年後才能從中學畢業,不願一同來台灣,這件事成為父親一輩子的遺憾,最後只有三位不識字的祖母、母親和男孩跟隨著鄧先生離開老家。所有的家産賣掉後,一共換到二十幾個「袁大頭」(銀元),這是他們離開時所有的錢財,母親把它們用白布包起來縫成一串,綁在腰際,帶到台灣來。這條手工縫製的白布串,一直到後來母親93歲去世時,都未曾解開過。

他們三人隨著鄧先生一起,首先要走到縣城,這段路他們都走過多次,不陌生。31歲母親的服裝應該是典型鄉下村姑的打扮,穿著布鞋,手挽著布包,帶著一個七歲大不懂事的男孩,還要陪著照顧58歲裹小腳的婆婆,準備離開一輩子居住的地方,走向未知的世界,心情複雜的程度可想而知。

邵陽縣城,是他們那時到過最遠的地方,之後我猜他們先坐公共汽車到衡陽,再從衡陽搭火車,沿著粵漢鐵路抵達廣州。從邵陽縣城到廣州的過程,推測母親是在「文化衝擊(cultural shock)」的轉換期,所見所聞都彷彿在夢中。

由於鄧先生已經是廣州的常客,相信他們一行四人在廣州都有妥善的安排。當年要從廣州到台灣,有如五十年代時期,留學生到美國都是搭乘招商局的貨輪,雖然非常便宜,但是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扺達目的地。據我所知他們在廣州一共等了二十多天的船,這段期間沒有聽過母親有太多的抱怨,想必是如諺語所説: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No news is good news)。

反而是上船之後,在船上待了三天三夜的旅程,成為母親一生的夢魘。在船上沒有床可睡,沒有固定的椅子可坐,吃的東西非常貴,最恐佈的可能是到處都是因暈船而嘔吐的穢物,母親還要照顧一老一小,這個環境有如人間煉獄。

最後1949年夏天抵達高雄港,父親已經在岸邊等待多時,母親身上的重擔終於可以放了下來,再一同搭火車回到嘉義市公民路23號 - 父親的公家宿舍。父母親多年異地相隔,久別重逢九個月之後,在助產士周梅女士的細心呵護下,在家中有一個小生命誕生,是母親八年後的第二個新生命,那個人就是我。

後記:鄧植品先生是我們家的恩人,父親也要長兄尊稱他為義父,是我們的摩西,他帶領著家人離開家鄉的故事,有如聖經的出埃及記,因此本文以其為名。後來父親對他照顧有加,不但以長輩身分協助他找到結婚對象,也幫他找到得以安居樂業的工作,生有一子二女,最後在高雄安享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