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情
子詩
 
        那天上午，方先生去臺大醫院把方太太跟新生的嬰兒接了回來，菁玉望了一眼母親懷裏的嬰兒，馬上煞有介事地大聲宣佈著：「她不是我的妹妹。」
        方先生的心裏緊張了一下，但他馬上告訴自己，她才只是個四歲的小孩子而已，不必介意她的話。
        「菁玉，她是妳的妹妹。」方先生低下了頭，慈祥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妹妹才剛出生不久，頭上沒長什麼頭髮，等她的頭髮長出來，她就會變得跟妳一樣的漂亮。」
        「不！」菁玉使勁地搖著頭。
        「菁玉！」方太太呵叱了一聲。
        「爸，我不喜歡她，我不要她做我的妹妹。」
        方先生把她摟入懷裏，她在他懷裏輕聲的哭泣著，口中不住地說：「她不是我的妹妹！我不要她！我們把她送回醫院，好不好？」
        方太太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菁玉一向被他們寵壞了，實在拿她沒辦法。她想，菁玉大概是忌妒妹妹的緣故，所以才會哭鬧不休，以後只要他們耐心地向菁玉解釋，讓她明白妹妹的來臨，並不會影響他們對她的愛，那她也就不會再對妹妹產生忌妒的心理了。
        菁美從小就是個乖寶寶，她不哭不鬧，臉上常常展現出一抹蒙娜麗莎的微笑，在菁玉的心目中，妹妹是世上最完美的嬰兒，她恨妹妹搶走了父母對自己的愛。
        以後的一連串歲月裏，她對菁美異常冷漠，彷彿不把她當做妹妹看待似的。姐妹倆開始真正地親近，是在菁玉大學畢業之後的那個暑假。
        七月上旬，方家夫婦去歐洲遊覽，臨行前，囑託菁玉照顧妹妹。兩人接觸的機會一多，菁玉發覺妹妹是個很有深度的女孩，她對事件的觀察，往往有與眾不同的獨特見解。她那理性中有抒情，抒情中有思想，思想中有主張的個性，頗受菁玉的欣賞。
        菁玉已經申請到哥倫比亞大學的獎學金，可能因遠行在即，她對菁美產生了一種依戀的心理，她們姐妹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從來沒有如此親密過。
        八月底，方家夫婦帶著菁美一起去機場送菁玉赴美留學。臨上機前，方太太對菁玉叮嚀著：「 紐約市的天氣變化多端，早上跟晚上的天氣比較涼，記得多加一件衣服，知道嗎？」
        「知道了，媽。」菁玉點點頭。
        「姊，我大學畢業後，去紐約找妳一起住。」菁美說。
        「好的。」菁玉說。
        「到了美國之後，別忘了寫信回家。」方先生說。
        「我會的，爸。」菁玉答應著。
        她一 一地向家人道別，然後狠心地轉過身去，眼裏含著淚，腳步艱難地走入驗關室，背後傳來了菁美哽咽的聲音：「姊，再見。」
       *         *         *         *
        周末晚上，一家人坐在客廳裏看電視。菁美突然想起了上午在學校做的全身檢查，她若有所思地問方太太：「媽，您的血型是不是Ｂ型？」
        「不，我是Ａ型。」方太太回答。
        一抹詫異的神情閃過菁美的眼睛。「爸的血型不是O型嗎？您是Ａ型，我怎會是Ｂ型？是不是學校弄錯了？」她困惑地問。
        方太太聞言大吃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響，她方才回過神來，求救似地向方先生望去。方先生不知所措地坐在那兒，一剎間，他心裏有兩股思想交戰著：情感上，他害怕菁美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後，可能會產生自暴自棄的心理也說不定；可是在理智上，他覺得菁美已經長大成人，她有權知悉自己的身世，他應該把事情的真相告訴她才對。
        兩種思想在他心中交戰良久，最後他終於做了決定。他用眼光徵詢方太太的意見，方太太無言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的決定。
        「我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訴妳。」方先生用一種不太自然的語調說。
        方太太關掉電視，她在菁美的身邊坐了下來。菁美馬上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她急急地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一件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方太太柔聲地說。「記得那年的秋天，我進醫院生產，沒想到女嬰的胎位不對，竟難產而亡。」
        「死了？」菁美心中的疑團更加深了一層。「莫非我有個雙生的姐姐？」
        「沒有。」方太太心中突然想起了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女兒，不禁悲不可抑，眼淚沿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我們的孩子去世之後，醫院裏的郭醫師跑來問我們，要不要領養妳？我們覺得妳是上天恩賜給我們的禮物，馬上便領養了妳。」方先生接下去說。
        他的話似巨雷般地向菁美轟來，她整個人嚇呆了，好一會兒，她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原來我不是您們的孩子！」
        她悲怨地想，原來姐姐早就知道我不是她的親生妹妹，難怪自從我懂事開始，她對我一直冷冰冰的，從來沒有把我當做妹妹看待過。
        方先生為了加強語氣起見，特地一字一字的，慢慢地說：「菁美，妳是我們的女兒！」他激動萬分地道：「雖然我們不是妳的親生父母，但是我們一直把妳當做親生女兒看待。」
        「死去的嬰兒也叫菁美？」她痴呆地問。
        「不，她叫菁惠。」方太太回答。
        空氣一下子彷彿凝結住似的，變得異常地沉重，沉重得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方太太心疼地望著菁美那張痛楚的臉龐，她心中昇起了一股想把菁美摟入懷裏的慾望來，但是菁美眼中的冰冷神色阻止了她。
        「為什麼您們以前沒有告訴我？」菁美語氣僵硬地道。
        「我們一直以為沒有那種必要，所以才沒告訴妳。」方先生說。
        「我的親生父母是誰？」菁美幽怨地問。
        「他們都是建築設計師，兩人一起在孤兒院裏長大，大學畢業後，便結了婚。當他們因車禍而去世時，世上再也沒有別的親屬可以照顧妳，所以郭醫師才會來找我們，要我們領養妳。」方先生說。
        「車禍怎麼發生？」菁美問。
        「那天他們去野柳玩，返家途中，車子不小心地撞上一株大樹，妳父親當場死亡，妳母親在臺大醫院生下了妳之後，便撒手西歸了。」方先生說。
        「姊早就知道了，是不？」菁美冷冷地問。
        「她不知道。」方太太回答。
        菁美孤疑地望著她，不肯相信她的話。菁玉一定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她的親生妹妹，所以這幾年來，才會那麼冷漠地對待自己。
        「她真的不知道。」方太太重新又說了一遍。「我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
        從小到大，方太太從來沒有對菁美說過謊言，她由方太太的眼中看出了那一抹真誠來。她想，可能姊真的未知情，所以姊在出國前，才會對自己那麼親熱。
        她痴痴地想，如果一旦讓姊知悉自己不是她的親生妹妹的話，姊可能會恢復以前那副冷漠的態度也說不定，她非常珍惜姊的這份遲來的情誼，為了要維持這份情誼起見，絕對不能讓姊知悉自己的身世。
        「我要您們答應我一件事。」菁美鄭重地道。
        方家夫婦異口同聲地問：「什麼事？」
        「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絕對不能把我的身世告訴她。」菁美要求著。
        「好的。」他們一口答應了她的要求。
        *        *        *        *
        菁美大學畢業後，輕而易舉地申請到哥大的入學許可。那年夏末，她辭別雙親，單槍匹馬地遠赴異國求學。
        飛機在紐約的甘迺迪機場停了下來。菁美隨著旅客下了飛機，她向出口走去。
        菁美拿了行李，一位嬌小的東方女郎向她走了過來。
        「方菁美小姐？」東方女郎問。
        「嗯。」她點了點頭。
        「我是林珍妮，菁玉的室友。」東方女郎自我介紹著。「早上菁玉臨時有事，一時抽不開身來，她要我來機場接妳。」
        菁美下意識地伸手拉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在機上一連地坐了十四個鐘頭，衣服都坐皺了。
        珍妮幫菁美拿了行李，一起走出機場大門。他們叫了一部計程車，計程車向哥大的校區駛去。
        「這幾天，菁玉為了妳要來，晚上興奮地睡不著覺。」珍妮搭訕著。
        「真的？」菁美出乎意料地。
        「嗯。」珍妮點點頭。「我跟菁玉不但是室友，而且還在同一實驗室工作，她常常向我提起妳，她說，妳的小提琴拉得棒極了！曾經得到全國大專學生比賽的冠軍。」
        「她還說了些什麼？」菁美歪側著頭問。
        「菁玉還說，妳不但對音樂極有天份，也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珍妮笑容可掬地道。「每次她提起妳時，臉上總是露出一副驕傲的神情來。」
        這是菁美首次由別人的口中，聽到姐姐讚美自己的話，她心中不覺地大樂了，她發現自己在姐姐心中的地位，原來是如此的重要，姐姐對她一直引以為傲！
        說說談談之間，計程車已駛近哥大校區。遠遠的，她就看到菁玉站在哥大的宿舍前面，菁玉伸長了頸子，望著馬路上的車輛，當她看到計程車裏的菁美時，興奮地提起手來，向她們揮個不停。
        計程車在菁玉的面前停了下來，菁美打開車門，走了出來，菁玉展開雙臂，熱情地擁抱了一下妹妹。
        「真高興見到妳！」菁玉親熱地。
        計程車司機幫菁美把行李從車廂裏取了出來，菁玉付了車資，車子一溜煙地開走了。
        「上個禮拜六，我已經在校區附近找到了一間兩房一廳的公寓，昨天付了定金。」菁玉笑著說。「我們先在宿舍裏暫時住幾天，等下個月初，我們才搬過去住，好不好？」
        「好的。」菁美欣喜地道。
       她們一起把菁美的行李拿到房間裏，菁玉誠意地邀請珍妮：「中午我打算在荷屋替菁美洗塵，妳也跟我們一起去，好嗎？」
        「謝謝妳的邀請。」珍妮臉上露出遺憾的神情來。「我中午已經跟人約好了，很抱歉未能跟妳們一起出去吃飯。」
        她們把珍妮送到樓梯口。
        「再見。」
       *        *        *         *
        七月中旬，菁玉跟隨論文指導教授安娜‧查理斯頓博士一起去科州的丹佛市開會。返程途中，她們搭乘的聯合航機在愛莪華州的上空發生故障，飛機被迫緊急降落，突地，「轟」的一聲巨大音響，飛機機身從中間斷成兩半，急速地從空中向下跌落，整個機身燃燒起來，火焰沖天。住在附近的居民立即趕到飛機失事的現場，幫忙救護受傷的旅客。查理斯頓博士當場死亡，坐在菁玉後面的兩位旅客也受傷死亡。機上一共有兩百九十三名旅客及服務人員，其中只有一百七十八名生還，菁玉也是幸運的生還者之一，但是她身受重傷，血流不止，等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時，她已經奄奄一息了。
        菁美聞訊後，馬上搭乘晚班班機，飛赴愛州。醫院裡的主治醫師等菁美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之後，方才開始替菁玉動手術。手術一切順利，菁玉終於脫離險境，菁美一直隨侍在姐姐的身邊，等到她沒有生命危險之後，方才返回旅館。
        那天上午，菁美到醫院探視姐姐，菁玉半坐在床上，她的臉色看起來比上個禮拜好多了。
        「妳今天的臉色很好。」菁美說。「飛機失事後，我趕到醫院，看見妳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嚇人，真把我嚇了一大跳，以為將要永遠地失去妳。」她心有餘悸地道。
        「那時我失血過多，幾乎要失去性命，幸虧妳輸血給我，才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撿回了一條命。」菁玉感激地望著她。
        「我沒有輸血給妳。」菁美吶吶地道。「當時我雖然想輸血給妳，但是妳的血型是Ａ型，而我卻是Ｂ型，所以不能輸血給妳。」她解釋著。
        菁玉驚異地望著妹妹，怎麼可能？她記得父親的血型是O型，而母親的血型跟自己一樣，也是Ａ型，O型跟Ａ型結婚所生下的孩子，不是O型，就是Ａ型，妹妹的血型怎會是Ｂ型？
        菁美彷彿看出了她眼裏的疑團似的，口中幽幽地道：「我不是妳的親生妹妹。」
        「妳是我的親生妹妹！」菁玉用一種斬釘截鐵的語氣說。「我親眼見到媽從醫院裏抱妳回家。」
        菁玉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發生的情景，當時年幼的她，生怕妹妹會奪走父母對自己的愛，居然大聲地向父母宣佈著：她不是我的妹妹！我不要她做我的妹妹，我不要她！
        她想，當自己生命垂危時，是妹妹在身邊照顧她，妹妹是她在美國唯一的親人，她們姐妹之間的感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親密過，在她一生中，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迫切地需要妹妹。
        「菁美，妳是我的親生妹妹。」菁玉情緒激動地重新又說了一遍。
         「不，我不是妳的親生妹妹。」菁美用一種痛楚的眼神望向她。「妳的親生妹妹死了。」
        菁玉固執地搖著頭，不肯相信她的話。菁美無奈，只得把自己的身世之謎，一古腦兒地向她道了出來。
        一股長長的沉默在她們之間散佈開來，最後菁玉終於忍不住了，她首先打破了沉默：「妳知道有多少次，我以為自己才是方家領養的小孩？」
        「妳？怎麼會？」菁美詫異地問。
        「是我，我才是方家的一匹黑馬。」菁玉感觸頗深地道：「媽跟妳比較親近，常常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妳們兩個人都有音樂的天份，而我身上卻毫無音樂細胞，一點天份也沒有，我……」
        菁美急急地打斷了她未完的話：「喔！天呀！妳怎會這樣想？從小妳就是我最崇拜的偶像，妳不但人長得漂亮，儀態又那麼高雅，常常讓我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真的？」菁玉喜出望外地。
        「嗯。」菁美使勁地點著頭，表示是真的。
        「其實妳長得也很好看。」菁玉笑著說，停了停，她又說：「記得以前在家時，我常常忌妒妳。」她沉浸在一片久遠的回憶裏。
        「忌妒？我？」菁美不可思議地望著她。
        「嗯。」菁玉承認著。「記得有一次，我看見媽在廚房裏教妳烘烤蛋糕，妳們兩個人有說有笑，非常親熱，我當時很忌妒你，恨不得能夠與妳易地相處。以後我對妳就更加冷淡了。」她問：「妳還記得媽第一次教妳烘烤蛋糕嗎？」
        「我記得。」菁美點點頭。停了停，她首次坦誠地向姐姐道出自己的心事：「姊，我並不怪妳對我冷淡。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長得醜的緣故，才會使妳覺得以有這樣的一位醜妹妹，而引以為恥。」
        「不！我從不以妳為恥！」菁玉趕緊地為自己辯白著。「在我的印象中，妳一直是個完美的小公主，雖然妳不是我的親生妹妹，但是我覺得妳比親生妹妹還親。」她娓娓地道出自己心內的那份親密感覺。
        聽了菁玉的話之後，菁美心內感動萬分，她的眼眶濕潤了，口中輕輕地道：「姊，我愛妳！」。
        菁玉向她展開雙臂，她投入姐姐的懷抱裏，姐妹倆親熱地擁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