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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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 年 4 月

回首來時路,初來美國留學時
陳正茂

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社會和生活環境,不同的機遇和挑戰,也有不同的希望與夢想。在1950和1960年代,臺灣的社會仍是民生凋蔽,官吏貪腐,人民普遍貧窮。政治型態則以威權和白色恐怖來箝制人民思想與行動。當時,多數的大學生,最大的願望與夢想是出國留學,到國外呼吸自由空氣,抒解心中鬱悶,擺脫經濟困境,並藉機充實自己,為自己的人生開拓一條更寬廣的道路。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但往事仍然歷歷如前!1962年暑期,經過許多繁雜的出國手續,克服了不少困境,我終於在松山機場踏上西北航空,在一大群親友的送行下,離開故鄉,飛往美國新大陸。飛機剛飛離臺灣時,心情如釋重負,覺得「輕舟已過萬重山」,但也夾雜著悲喜交集的矛盾情緒。

當時的交通工具遠不如今日方便。從臺北飛經東京,夏威夷,到洛杉磯,再轉飛美國中部,乘車抵達大學城,共花了四天旅程。單程機票價格約500美元,在當時,這是一大數目;我在公立大學當助教的月薪只有新臺幣880元,約等於美金22元。所需旅費,都向親友暫借,然後每月從獎學金裡節省儉用,按期奉還。

初來美國中部,突然眼見一個地廣人稀,經濟比臺灣發達,生活富裕,個人生存空間寬廣的環境,令人悠然嚮往。一踏入校園,反映於眼前的是廣闊的校區,古典與現代建築和諧矗立;綠草遍地,樹木青青,鳥聲啾啾,松鼠歡樂的跳躍於枝椏間,令人心曠神怡。

那時,臺灣來美的留學生,都有開拓者的精神特質:冒險進取,吃苦耐勞,克勤克儉,逆境商數(adversity quotient)極高;而且,對人生的未來,充滿著希望與夢想。雖然每個人的生長背景不同,但同是漂洋過海,在異國打拼,學習他人長處,又因語言、風俗、文化背景相同,自然形成了一個互助合作的團體。週末假日,相聚在一起,互通鄉音,談論鄉情,偶而共同烹飪家鄉菜餚,安撫一下有「鄉愁」的腸胃。

與熟悉的同學在一起,私下免不了談論臺灣政治。由於當時臺灣人民的言論自由被蔣家集團剝奪,社會正義無法伸張,我們心中不舒暢,罵一罵臺灣獨裁政權,宣洩心中怨氣。但剛來美的同學,因蔣家集團的特務無孔不入,言談多半很小心,以避免在臺的親友被自己之言論所牽連,引來麻煩。早期來美的留學生,在繁雜的出國手續中,還需提出兩位「思想保証人」,保証在國外不會反對臭頭仔集團,並以取消護照為威脅,來控制我們在國外的言論。

在我的學生時代,臺灣學習英語的環境,不能與今日同語。不少當時的學生,學習英語發音多自己揣摩,以致發音不準。剛來美國說英語時,對方常說:「對不起,請你再講一次」,而且也因發音不正確,和具有特別腔調的英語,引起一些笑話。在課堂上,語言能力常是一大挑戰。有些教授只念講稿,不寫黑板,只聽半懂,心中有壓力。但壓力帶來動力,動力發掘潛力,而且臺灣來的學生,從小學至留學,在考場上身經百戰,雖然考前難免精神緊張,但考後一般的成績都不差,過關斬將後,信心恢復。有了信心,心中的憂慮也會如朝霧見晨陽,霧消雲散。今日的臺灣學生,學習英語環境已大加改善,十多年前一個暑期,我在臺灣中央院分生所教學,課堂上規定用英語,學生良好的英語能力,令人驚喜。

剛來新大陸,由於文化、思想、生活習慣,乃至於道德觀念的不同,會自然的產生文化休克。美國人比較爽朗、直率、活潑;東方人則趨於內向、含蓄、保守。開學後第一星期,我的指導教授邀請他實驗室的研究生在他家舉辦迎新會。教授對新生特別關照,問我要不要咖啡。依照臺灣的習俗,我先客套一下說:「謝謝你,不用了」。其實我很想喝咖啡,只是客套,但教授以為我真的不想要咖啡,就沒有再問我了,有些失望。這是文化習慣的差異,入境要問俗,很快就學乖,否則自已吃虧。第一學期期中,有位同研究室的美國同學邀我一起去肯特基炸雞店吃炸雞。因他邀請我,我以為他要請客,但付帳時各付各的,甚至不願我付他的帳。這又是文化上的差異。第一次享受到肯特基炸雞和可樂,頓時覺得,如果把這兩樣食物推銷到臺灣,一定會受歡迎,因吃後口齒留香,餘味難忘,讓我當時仍不會欣賞西餐的東方人,也覺得味蕾舒暢。

白人對有色人種,尤其是黑人的種族歧視,來美前已有所聞。來美後,體會到這是因經濟能力,教育程度和文化的差異,加以歷史背景的包袱,和白人的優越感所引起的偏見。雖然有遠見的美國政治家,繼續倡導種族平等,努力摒除種族歧視,促進族群熔合,但要去除這種歧視與偏見是何等不易。身為東方人,偶而也會遭遇到「微妙」的種族歧視。種族歧視來自經濟、教育、膚色,和文化歧視。我深深覺得,唯有提高經濟、教育、文化,和知識程度,並增強道德修養,才能讓人折服,淡化有些人的優越感與偏見,建立自信。半世紀來,美國隨著教育與法律的改進,族裔間的相處增加,促進了彼此間的瞭解,讓人們的心胸變得更加寬廣,對不同膚色也更加寬容,少了一分偏見,多了一分接納。美國是一個多種族的熔爐,可能也是全世界最能容納不同膚色與種族的國家。

我們那時,校園裡的臺灣留學生,幾乎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多半是單身,且多為男性。因為那時臺灣政府不准留學生攜眷來美,逼迫留學生完成學業後歸國,以致留學生在出國前不敢結婚。一直到1964年這種規定才改變。歌德說:「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男子不鍾情」。這些年輕人,雖然「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追求博士夢」,但無奈體內賀爾蒙作怪,難免有「食色性也」的自然渴望。我的室友,單身健壯,看到校園內敞露胸脯的白人美少女,大喊有「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的誘惑。請不要笑他輕浮,哪個正常男人不喜歡欣賞美女?連純樸的農夫看到美女都會像漢樂府的民歌 <<陌上桑>>所描述:「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神分魂離。但路邊「景色」只供欣賞,不能認真,只能養眼,不可擁有。

人生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想法,也有不同的夢想。在研究生時代,多半人最關心的是完成學業,找到適當的工作。與我同時來美的同學,已渡過了二十年的寒窗苦讀歲月,希望早日完成學業並找到能發揮自己專長的工作。在美國的就業機會因專長而異,念基礎科學的同學,多半往設有研究組識的公私立機構尋職,如欲在大學裡教書研究,更需有博士後研究經驗。臺灣來的留學生,多半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精英,但要在說英語的白人社會裡,與他們爭取一席職位,實力必須高人一等,需要一番努力。我喜歡教學與研究,雖然教授的俸祿與工作份量不成正比,但在大學裡,人際關係比較單純,也可依照自已的興趣獨立思考,研究創新,自由發表著作;我終於選擇了這條路。回首來時路,我們這一代的留學生,來美已近半世紀,走過了多彩而不尋常的人生旅程。現在多半已退休,心安之處便是家,雖然多已成為在美國落地生根的臺美人,但仍關心和惦念小時生長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