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http://www.taiwancenter.com/sdtca/index.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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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年 4 月 | |
孤獨的嬰兒 每個生活在現時世界裡的人,都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每個人在生存的空間中總會和其他的人們接觸,共同生活在一個社會環境裡,但是每個人各自擁有獨立,而且能夠自由移動的身體。身體的獨立清楚地建立起人和人之間的空間界線,造成──如果不能說是造成,至少應該可以說是明顯地加強了──每個人各自獨立發展出來的自我意識。從這樣的角度看來,孤獨可以說是天生自然所賦以人類生命的一種現象;因此,每個人的自我可以獨立──可以自由思考和自由判斷,來認識外在的事物。 但是寂寞卻是另外一種現象。那是一種在心靈意識裡無法表達自我的一種感覺。人們可以生活在同樣的空間環境裡,但每個人的自我卻都是獨立的意識,而且可能都是寂寞的。人和人之間如果有了互相了解的心思,在心靈上才能彼此互相認識。透過了共同的語言,了解彼此所使用的思考模式,才能在某些思考的議題上達到合理的共識。經過這樣的尋求溝通過程,一個人的寂寞感覺就不會顯得那麼強烈了。天生自然所造成的孤獨,是可以透過群體的心靈意識的溝通,來消除寂寞的感覺,以及因之可能帶來的徬徨、憂慮和恐懼的心思。 在某些禁忌氾濫的時代中,群體的心靈溝通往往被活生生地箝制住,因此徬徨、憂慮和恐懼的心思,瀰漫在那個時代,寂寞的心靈普遍產生,到處都是。不但如此,而且這種帶有徬徨、憂慮和恐懼心思的寂寞感覺,將會深藏在潛意識裡,並不因為時代的改變和禁忌的解除,而完全消失…。
我現在能夠回想起的最早記憶,是我們一家人住在糖廠宿舍時的日子,那時我已經將近五歲了。據說我們家在搬到糖廠宿舍以前,曾經住在屏東市的憲兵衙附近。對於最早記憶以前的情景,即是我從出生的嬰兒到四歲以前的幼兒期間,我現在不論如何努力回憶,就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的這個開始於住在糖廠宿舍時候的記憶裡,能夠回想到的那時候的最早情景,卻都是只有孤獨與寂寞。在回憶的早期鏡頭裡,我常常看到的只是自己一個人,寂寞地徘徊於宿舍之間的小巷、小橫巷裡。那時候的我,個子小小的,看著每個住家院子裡的各種高大的樹木,好像是遊蕩在原始叢林裡。這些回憶的鏡頭裡,也完全看不到其他人類的蹤影,整個世界上好像只有孤寂的我一個人。 好奇的我,常常驚訝於這樣的回憶,為何我會有這樣的孤獨和寂寞的幼年印象?到底是那時真正發生的情景嗎?還是只是一種後天經驗到的焦慮心理,在腦海裡造成的回饋印象?
記得童年時生活經驗中,心裡覺得最神祕的,莫過於基督教新約聖經裡所說的,耶穌死後三天復活的故事。其次,就是「二二八」這三個字了。小時候,每當大人們談話中提到「二二八」三個字時,如果發現有我們小孩在場,他﹝她﹞們不是馬上停止談論,就是立即轉換話題。「二二八」三個字及其中醞含的內容,似乎是當時人們談話的禁忌。有時他們談話時,難免要牽涉到和二二八有關的人物或時間,這時他們往往是把已經提到口裡要講的話,再吞回到肚子裡。我們小時候常常可以感覺到大人們的這種彆著一肚子怨氣,無法發洩而又無可奈何的氣氛。當時大人們的這種審慎態度,我如今的猜測是,一方面大人們不想讓我們還是純潔的心靈知道不幸的事件,以免擔心,增加成長時期心裡的負擔;另一方面他們也怕我們小孩把在家裡談論的話題內容帶到學校,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上小學的時候,不管是在家裡或在學校裡,從來沒有人談過二二八的內容。
228! 228! 當時的你, 你的犧牲,
上小學時,我們的家搬到了屏東市區裡,家門口過了馬路的對面,有個晚上賣粽子的攤子,每天的生意都很好。往往夜深人靜時,常常我們會聽到一些攤子前吃粽子的顧客談話的聲音,偶爾也會聽到他們提起「二二八」三個字。但每次想要仔細聽他們談到的有關二二八話題的內容時,他們不是突然降低音量,就是一片寂靜無人繼續搭檔談話了。 這個粽子攤旁邊有個小房子。說它是個小房子還有點言過其實,因為它充其量只可以說是一個不知怎樣才被搭成的「違章建築」,結構上只是一道土牆,平行地豎立在原來街旁的一片牆壁邊上,圍出一片可當成「室內」的小空間,上面蓋上一層土瓦不讓「房子」裡漏水。這片土牆上開了兩個洞,一個是大門,其間有塊木板作成的門可以開關,供進出「房子」用;另外一個洞,則當成一個通風的小窗戶。這個小窗戶並沒有窗簾之類的屏障,只有幾根木柱,大約是撐出窗口用的。它是唯一光線可以進入「室內」的地方,木柱之間的空間,有時會擺上幾個喝水或漱口用的瓷杯。我和幾個同班同學們早上上學時,都要經過這個小房子的路邊。因為好奇的緣故,我們經常墊起腳跟,兩眼從小窗木柱間看進去,東張西望地把這個「住家」裡的兩個小床和一個小桌子,看得一清二楚。 我們開始發現到這個小房子時,正好也是晚上粽子攤旁顧客的話題特別多的時候,而且經常會聽到「二二八」這三個字。那時候,我們特別注意到這個住家裡,住著兩個人,好像是父女的關係,兩個人都是乾乾瘦瘦的。男的白天都在房子裡,只有晚上才偶爾會出現在粽子攤旁買粽子。每天早上我們常常看到他在小房子裡,不是在睡覺,就是坐在小桌子前沉思。不過有幾次我們經過這個小房子時,他正好走出門口來倒水,我們才能在白天太陽的光線下看到他的臉,他看來臉面凹凸不平,而且臉色很蒼白,兩眼無神,通常都是看著地上,一付神情沮喪的樣子,很少看著來往的過路人。他的女兒則是黑黑瘦瘦的,白天都不在,只有晚上才回來。他們過著每天都一樣的,看來是很單調的日子。但是後來我們發現,每過了一兩個星期,總會有一些人,其中有幾個是穿著中山服的,來拜訪這個住家,有時這些人開來的吉普車,就停在我們上學的路旁。每當這種過訪的事情發生後的那幾天晚上,粽子攤的生意好像就會特別好,販賣粽子的老闆就會和顧客大聲的談論許多事情。 後來好像是寒假過後,我們就很少看到這個臉色很蒼白的男人出現在房子外面了。但是每次我們經過這個房子時,總會聽到裡面有人咳嗽的聲音,因此知道他還住在那裡。因為裡面長常有相當劇烈的咳嗽聲,我們都不敢把頭伸到窗子前去看裡面的情形。後來,我們聽說,這裡面住的人已經得了相當嚴重的肺病。 有一天我們從學校放學回家經過這裡時,發現這個房子的周圍放了一些撐著白色布條的旗子,旗子上的白布寫了一些字句,我們仔細地讀了這些布條上寫的字句,發現寫的都是我們已經知道的字,諸如「蒙主恩召」、「安息主懷」之類的,好想都是信教的人的用語。我們幾個小孩從窗口望進去,只見裡頭也是滿滿的都是白色的布幔。整個小房子,好像裡裡外外都是白色的布條。我們不知道這家人原來是信教的,可能那一些偶爾來拜訪的人員裡頭,有些應該是傳道的教友吧;只是我們不知道是那些人,無法把他們和那些圍在這家人周圍的其他神秘人士分開出來而已! 發現了這家人原來是信教的,我們幾個小孩竟然對於死亡這回事並不覺得恐怖;當時佔據在我們好奇的心靈裡的是,這個信教的人是否會再活過來,因為我們在這個死亡的週遭,看不出也感覺不到任何悲傷的氣氛。這家人的女兒雖然穿著麻布做的喪服,但臉上似乎看不出一點悲淒的樣子;路邊的粽子攤晚上還是照樣營業,而且吃粽子的人好像也沒有因為附近有人死亡而沉默不語。總之,我們的感覺是這個人死了,好像對他自己和附近的人們是一種解脫似的。 過了幾天,那些放在門口的白布旗子都不見了。後來學校開始放暑假,我們從那條路邊小房子經過的日子就暫時沒有了。等到開學後再經過這條路時,這裡的整個環境和氣氛,好像就改變到幾乎和暑假以前的情況完全不同了。 從此以後,我們再也沒見過那個臉色蒼白的人。後來那個女兒也不再出現了。那個小房子裡好像就不再有人住了。但是那個路口的粽子攤還是繼續營業,而且吃粽子的人似乎越來越多了。 那個小房子裡所曾經發生的事情,好像就變成了一個謎,從來也沒有人真正談論過。所以到了現在,我還是不知道,那個臉色蒼白的男人和那個可能是他的女兒,到底是什麼人?到底那些偶爾來看他們的人是何許人物?甚至還有那些信教傳道的人士到底是那些人了?不過在我的心裡,從那時起大約就已經形成了一種認識,即是人死不能復生了;人死而復生是真正不可思義的,而且縱使有人能夠死後復活,在現在的世間,復活後的人的生活環境,大概也不能因之而翻身改變的吧,窮人還會是窮人,不幸的人也還會是不幸的人,除非這個人是重新出生在另外一個生活環境裡。當然,幸運的人也還會是幸運的人,不會因為有過這樣的經驗,而被剝奪生來就存在的環境裡。後來,我有機會讀了基督教的新約聖經,知道了死後三天復活的,至少有過兩個人;一個是耶穌最喜愛的門徒拉撒路﹝註一﹞,另外一個人當然就是耶穌自己了。所有其他在西方歷史裡記載過的人類,從來就沒有另外的人死後再復活過來。耶穌復活後升天成神,應該就再也沒死過;拉撒路復活後,還是照常過他原來的日子,後來是不是老死,我們就不應該知道的了﹝註二﹞。 ﹝註一﹞見新約約翰福音。
因為從來沒有經歷到永遠不再甦醒過來的死亡,我對於死亡本身的親身經驗,可以說是完全等於零。不過,在那小房子發生的事情過後的幾個月裡,我真正親身經驗過了一種可以說是類似死亡的感覺。那是過了暑假,剛剛開學後的幾天裡。那時正好是颱風來襲後,豪雨不斷的時期。因為暑假中造成的壞習慣一下子還無法改變過來,早上睡遲了,為了要趕上第一節課的時間,我帶著書包,穿著雨衣,在大雨中快步地奔向學校的大門口。只記得當時看到校門口的水泥地上,好像積了厚厚的一層雨水,我一腳踩在滑滑的水泥地上,身體一後仰,摔倒在地上後,就失去知覺了。 等到我開始再有了意識,慢慢清醒時,發現自己躺在家裡的床上,耳邊開始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是母親正和一些人細聲地說著話。只聽到母親的聲音,說了:「他醒了!」另外還有一些聲音說著:「醒了就好啊。」等到我真正地醒過來打開眼睛後,只看到母親坐在床前,其他的人好像都離開了。我發現在這幾個小時中,我只是失去知覺,並沒有死去,當然也沒有忘掉所有失去知覺以前認識到而累積的記憶。 沒有痛苦,也沒有飄飄蕩蕩的記憶經驗,似乎毫無聲息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我到現在還是一直覺得,死亡的感覺和失去知覺,或者甚至和睡著,幾乎是差不多的。只是睡著通常會和作夢連在一起;失去知覺則可能是沒有夢的。睡著和失去知覺的人,都還會醒過來,恢復知覺。死去的人,當然是永遠不再甦醒過來的,而且他的有機的身體,會很快的腐爛掉。但是死亡的感覺到底如何呢?雖然死亡的表面現象,和睡著或失去知覺很類似,但我想一個人死亡時,不但無夢可作,而且不再甦醒過來,當然所有尚未死亡時累積的記憶及知覺,也將要隨著身體的腐爛而消失無蹤了。因此死亡的現象應該是沒有任何感覺的;我們一旦進入死亡的境界,當然也就不會有所謂的痛苦的感覺了,如果還有痛苦的感覺,那麼就是尚未死去,可以說只是昏迷或睡著了。 在我自己經驗到的失去知覺的那幾個小時中,甚至前後,我都沒有作夢或者加諸與身心上痛苦的感覺,我想那個經驗,應該是一種進入死亡的境界,雖然後來我又甦醒過來,恢復到活著的狀態了。 自從有了這個類似死亡的經驗以後,我的思想就變得非常奇怪了。我常常覺得一個人在成長,和將來的人生過程中,可能隨時都會面臨死亡,失去所有的知覺和感情記憶。因此在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我一直都覺得是在作夢,不知道現時我所感覺到的自己,是不是真正的我自己:有時,覺得自己是在自己夢裡的別人,不能想像自己是這樣的人;有時覺得自己是別人夢中的人,無法由自己想成為自己的意識來控制自己。 也許小學生時候的我,在校門口滑倒失去了知覺後,其實就已經死去,並沒有再甦醒過來;後來甦醒過來的我,並不是我本人自己了。 我有這樣對自己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後來所有我看到的、聽到的親人們的死亡,幾乎都是和極端的身心痛苦有關:不但死亡的人在死去以前,都會經過疾病加在肉體上痛苦的摧殘;而且在精神上自己和周圍親愛的人們,也都受到幾乎不知如何形容、而必須忍受的煎熬。這種對於每個人生下來已經命定,將來必須經過的,加諸人類身心的痛苦的認識,也許是使我對自己最後將要面對的命運,產生想要逃避的一種幻想:即是我讓自己認為,我自己在八歲那年已經毫無痛苦的死去;現在的我,充其量只是人類夢中的一個虛幻的人生而已。 我有這樣的想法,當然是我在這一生中的最大缺陷與遺憾。為了補足這個缺陷,我常常想到人生的種種問題,想到永生不死的神;想到永遠不會毀滅的超自然力量;甚至也想到永遠不會潰散的精神。但遺憾的是,我們現在所了解的宇宙裡,並沒有任何物體是永遠存在而不會毀滅的;它所包含的一切,具體的和抽象的事物,當然也終究要潰散無遺了。宗教上產生的許許多多累積無解的疑問,以及想要在這個世間,將其教義發揚光大的人性私心或善心,常常讓好奇的我,在心裡產生想要知道到底如何,以及為何要如此,有時甚至是明知不可能有答案,但仍然想要加以探討的欲望,因此心靈上越是不能平靜。我們世間曾經產生發展過的各種哲學、神學思想裡,也許只有那種「無有」的思想,才能夠讓我寧息那種對於人生好奇,極想探討的強烈欲念;因而才能夠讓我在從無變到有的有心多心的世界裡,心平氣和的回歸於無的原始的無心無有的境界吧!可惜的是,我在這方面的了解,也彷彿只是孤獨地自己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 我在心靈上孤獨的成長中,看到了人類的死亡,認識了人生的痛苦與無奈;我也從自己摸索出來,對於二二八事件的了解裡,認識到了在人類追求文明過程中可能發生的無奈與悲劇。
從家裡的父母和親戚朋友小心的談話裡,我在幼年時,就已經產生了一種對於「二二八」三個字敏感的心態,知道了那是不能問的禁忌,就是問了也不會有解答的問題。唸小學後,從粽子攤的老闆和吃粽子的客人間的談話,那個違章建築小房子裡住的人,以及那個暑假以前發生的事情,我對於二二八事件有關的影響,也開始有了大致的,雖然不是詳細的輪廓。但是真正地讓我深深地感受到,這個事件在人類脆弱心靈上的影響,卻是在我上了高中以後。那時我已經接觸到了基督教,也被吸入到它的傳教範圍裡。有一年﹝一九六三﹞二二八那天的早上,我到長老教會主日學教室去上白話字﹝羅馬字的福佬話﹞的課程,在教室前的一棵榕樹下,無意中看到了一幅讓我一生中都不會忘記的景象。一位高三學長,帶著憂鬱哀傷的臉神,獨自在樹下漫步徘徊,哀聲嘆氣、喃喃自語。仔細聽了他說的話: 「今日, 我當時被他悲淒的眼神吸引住,他那旁若無人的喃喃自語,更在我的心思裡引起了相當大的震撼。這樣的震撼竟然隨著往後的年歲有增無減,每年的二二八日子來到前後,我總會想起那時候的情景,想起那個少年人悲淒的眼神,和那孤寂、無助心情下的喃喃自語。甚至一直到見到這情景的四十年後,當二二八那日子來到前,想起那時的情景,讓那濃濃的哀傷籠罩著,流著滿臉的淚,我終於寫成了一首詩,來紀念那個在我們家鄉特殊的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許多心靈裡無奈與悲哀的感情,累積起來而感染給了台灣的諸少年們,而竟然能夠貫穿心靈,傳遞感應的那一剎那。
仁愛路的長老教會裡, 然而 唉! 那個帶著憂鬱眼神的少年人: 那個仰著哀傷欲哭顏臉的少年人: 唉的一聲長嘆, 『今日, 啊! 啊!228, 青青的天, 無人無物能回答, 『今日, 可是
一九七二年的夏天我來到美國讀書時,見到了當時已住在舊金山的大哥。那時候大哥才告訴了我,他在台灣時從來沒有讓我知道的,或者是在那裡從來不敢說出口的,他所了解的有關二二八的故事。他說二二八發生的那年,他是小學六年級的學生,國民黨的軍隊來到屏東,他們逮捕了當時是市民推出來,當市長維持秩序的葉秋木,並且在市中心的圓環地區槍斃示眾,三天以後才准他的家人收屍埋葬。葉秋木有三個小孩,據說他們好像就變成是沒有身分證的人了。我當時不是很懂得,大哥所說的沒有身分證,是什麼意思。但我想,從一個經過日治時代末年,經歷過戰爭時期後的小學生的眼光看來,可以了解的所謂的沒有身分證的人,大約就是說他們長大以後,就不能成為台灣這個國家的公民了:當然就是不能上學,不能就業,也可能無處可住了──失去這些可以代表安定、幸運的待遇,大概就是經過那樣時代的一個小學生認為最可怕的將來吧。 我也嘗試去了解,到底葉秋木是怎樣的一個人。慢慢地我從有限的資料裡,所理解的好像是,葉秋木似乎只是個嚮往民主政治的單純的人,相信「祖國」來的「國軍」是來幫忙解決貪污腐敗的暴政;認為他們是從中國一個能夠明白是非、嚮往民主政治的中央政府派來的,完全沒想到那些渡海而來,下令抓人做決定的軍人,竟然會做出許多和台灣當地人想像中,完全不同的措施來。 灰白的水泥蓋過了暗紅的血水 想當年,少年的我們 葉秋木的鮮血灑在屏東的街道上十年後,非常諷刺而可悲地,屏東市區裡的圓環中央,建起了一座當時還活著的偉人的銅像,遙望著北大武山。許許多多的車輛和腳踏車,就在這個圓環繞過銅像行進著。唸中學時,我曾經和好友晚上騎車逛街時,經常停靠在那個偉人銅像前談話聊天。我們當時並不知道這個偉人銅像的腳下,正是踩在那些曾經為了相信民主的理念而犧牲生命的人,所流出的一堆堆鮮血上。如今想到當初的景物,不禁毛骨悚然!
從前所有北邊來的車輛要到屏東,在九曲堂附近跨越下淡水溪﹝高屏溪﹞大橋後,所有車輛都要開上下面有火車軌道經過的陸橋,才能進入屏東市。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來屏東接收的,以及一九四七年二二八時從高雄登陸後的中國軍隊,進入屏東地區時,都曾經經過這座陸橋。 坐滿拿著槍枝的屠殺士兵的軍車 據說當時設在這座陸橋上的「歡迎國軍」綵牌,是那時在縣政府建設課任職的父親設計的。但是四十幾年來我從來沒有聽父親提過這件事,也沒有在任何場合裡聽到這回事。一直到父親去世後在告別式中,我才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到那個歡迎國軍蒞台的綵牌,而且還說是父親設計的。我自從有了記憶後,對於父親的印象就覺得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在我所知道父親的後半生裡,從來沒有聽見他談過二二八的事情,也沒有聽見他談論過他自己在日治時代下生活過的前半生,甚至也沒有聽他談論過二二八前後那段時期,在國民黨政權統治下生活的日子。記得那時候,我們小孩在家裡有時會和父母親談到學校裡所灌輸的黨國思想,父親對此種說法也沒有表示反面的意見。我曾經聽他說過,台灣剛剛脫離日本統治時的那幾年裡,他也參加過國語講習班,學習北京話,以及三民主義講習班之類的課程,吸收有關政治思想的新知識。在那個時代,聽說有許多人對於辛亥革命後的中國抱有很大的信心,因此日本戰敗後,對於海峽對岸渡海而來的中國軍隊和政府人員特別熱烈的表示歡迎,寄託以改革的重任,因此到處都立有歡迎祖國軍隊的綵牌,竭誠慶祝。 但是父親為何在他有生之年,從未提過這樣的一件事呢?到底父親在這個從中國移植過來的政權統治下的後半生會有如何的想法呢?父親對於日本統治下的生活又是如何想的呢? 從我的生活經驗裡所了解的父親,我想他在那時國民黨政權統治下,社會上強勢言論壓迫的環境下,如果真是必須說些話的話,他只會說:「噢!那綵牌的設計只是一件工作,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都很好啊!」如果我們有過同樣的生活經驗,而且在我們往後的有生之年,也看不出在現實生活中的環境,會有任何可能的改變的話,那麼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不說也罷了!
我的印象裡,母親是個很怕談時事的人。每當大人們談時事時,如果有人提起二二八,不管有沒有我們小孩在場,母親總是最先發出警訊,制止大家再繼續談這個話題了。當我們說起學校裡有關政治教育的話題,比如黨國思想教育之類的事情時,母親一定會很專心的聽,但是會很快地作出決定性的評語。她每次總是簡單地總結說,不要去管那樣的事。母親的這種習慣,一直到現在還是存在著,雖然已經是政黨政治、民主政府的時代,她覺得還是不要﹝說是不太敢,可能比較對﹞去討論蔣家國民黨統治那個時代的事情比較好﹝比較安全﹞。我們談到前朝舊聞時,母親會習慣性地左右看看是否有人在偷聽,然後放低聲音,警告我們:「不要再談這些了。」 因為我還很小的時候,外祖父就因肝病不治去世,只活了五十幾歲。外祖父的生平因此一直是我有興趣的話題,我也很喜歡回到以前小時候常常去的母親的老家萬丹。因此現在每次回來探望父母親時,我也都會到萬丹看看,也探望二舅和表哥們一家。這樣的探親模式,過了很多年都沒變,幾乎已經變成了習慣。這幾年中間,多位親人相繼過世,包括父親、大姊、二哥和幾位舅舅,真是傷感。最近幾年回來探望母親時,當然也到了萬丹,出乎預料地,表哥竟然把他所知道的外祖父家族的事情,都詳細地告訴了我。 據說外祖父是因為心裡憂鬱不樂,以致引起肝炎的發作,最後終因肝病不治而去世。母親家族發生的事,除了遺留有文件的之外,其他的則都是口傳的了。表哥說有些他現在知道的事情,是二舅﹝表哥的父親﹞告訴他的;而且其中更有些事情,二舅則跟表哥說是外祖父﹝二舅的父親﹞告訴他﹝二舅﹞的。這樣口傳的家族歷史,由一代的嘴裡傳給下一代。有時這樣聽到這些家族歷史的下一代,也無法去證實真假了。 因為這裡要說的並不是詳細的有關外祖父家族的故事,因此有關那方面的故事等以後再細談了。這裡要寫的是表哥和我都想知道的,有關外祖父去世前的一些故事,為何外祖父會在六十不到的年齡就去世了?尤其是為何外祖父會鬱鬱不樂,而竟至抱病而終? 表哥和母親先談到外祖父的職業。表哥說據他的了解,外祖父雖然是地主,但也曾經從事一些其他可以賺錢的行業。比如說有一陣子,外祖父曾經在萬丹的菜市場裡,當過豬肉攤販的行業。母親說,她記得有這麼一回事。表哥又說,外祖父也從事過糶米榖的行業。母親說,對此種行業,她也有印象。我從來沒有聽過「糶米榖」這三個字,並不了解那是什麼樣的一種行業。表哥解釋說,據二舅的說法,那是在田地裡種植的稻米大約只有五分到六分熟後,但還未到完全成熟能夠收割時,給予當時急須現金週轉的佃農或自耕農一個估計的價錢,把整塊田裡的稻穀買下來,等到成熟後,或由自己家人或僱人收割,再依當時的市價賣出。我說那算是一種投機買賣,表哥和母親並不置可否,只是點點頭,表示有聽到我的意見,馬上又談到另外比較重要的話題。 表哥說二舅生前告訴過他,大約二次世界大戰戰後不久,外祖父曾經變賣了一些田產,為的是要還債••• 母親接著馬上說:「是的,那是為了要還債•••那時剛光復沒多久,我的小弟﹝不是二舅﹞從高工剛畢業,尚未找到工作,心裡只想賺大錢。因此和一些人合夥做生意,而且還被人慫恿當了保證人,認為可以用家裡的田產來抵押借款。因此,他們得以借了一些現錢,向一群上海來的批發商,買了一批肥皂來賣。當時上海來的香皂,一個可以賣五元舊台幣,而本地粗米糠製造的肥皂,只可以賣到十分之一的價錢。」 「他們以為好不容易進口,弄來了這些舶來品的香皂,一定可以大賺一筆。不料卻是被騙了。」母親接著說。原來等到錢貨兩清後,母親的小弟等本地人才知道,所有卡車運來的肥皂,只有靠近車後的一兩層肥皂是原先契約上寫明的香皂,其餘車櫃裡幾十層的肥皂,卻都是本地生產的粗米糠皂。 「那時候,我都還幫忙去賣這些肥皂呢!」母親說著,嘆了幾口氣:「那種粗米糠肥皂市面上太多了,根本賣不出去!」 「那些騙子也早已經不見了,大概不是躲起來,就是已經回到上海去了。」母親繼續說。債主馬上逼著母親的小弟還債,還僱了一些黑社會的人來威脅。母親認為,這些人和那些上海人可能都是一夥的。 「那時他們要的還是金條,因為害怕通貨膨脹,舊台幣紙錢已經開始沒有人要了。」母親說。 因為害怕兒子可能受到傷害,或有生命的危險,外祖父就答應變賣一些田產,來償還兒子的債。因此,那時候外祖父母常來屏東,和母親和父親商量,變賣田產想辦法購買金條的事情。 「那時候,買賣黃金也還是政府管制的,因此必須到黑市裡,才可以買到所需要的數量。而他們總共要我小弟賠上十二條金條,那是一筆相當大的錢數。因為這樣,我父親每天都焦慮不已。」母親痛心地說出那時候的心情。 母親繼續說,有天,她的父母親又從萬丹來屏東,辦理購買黑市金條的事。因為事情不是很順利,他們一直待到天黑,還沒回萬丹,還在母親家裡等候消息。等到天黑後,鄰長帶了一些兵士來了。 這些兵士都帶著上了刺刀的步槍。他們說要查戶口。 母親帶著恐懼的臉色,繼續說著:「原來那時剛發生二二八的事情,屏東地區已經戒嚴了。我父母來的時候,沒想到會待到這麼晚,我根本也沒有想到,必須先行申報流動戶口。」 「正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時,那個鄰長還算是熟人,他先進門來通報,看到我父母時馬上告訴我,要我趕快把他們藏在棉被裡,然後才出門去領著那些兵士進來查戶口。」 「那個鄰長真好,他進門來,馬上大聲地點著每個家裡的人的名字,給那些兵士看。好在那些兵士大概也都是好人,他們看到棉被外面露出了一個嬰兒的臉面,因此也就沒有掀開棉被來看就都離開了。…」 「那時候,真是嚇死人了!」母親說這些話時,臉上恐懼的表情,是我在這一生中從未見過的,她那撕喊的聲音,居然讓我的內心顫慄不已。 母親說出這些事情的時候,是二零零三年的三月,距離二二八發生的時候已經整整五十六年了。啊!我親愛的母親! 外祖父在那個不平安的時代,經過家裡困境的焦慮;看到二二八的慘變;並且又親身嚐到刺刀子彈臨身的恐懼。從此以後,鬱鬱不樂,最後終至於肝疾沉重,不治而亡了。 母親喘了一口氣後,終於恢復到比較平靜而且樂觀的心情。 沒想到的,母親竟然又說了我從未聽她說過的,那麼有自信的話。她很自豪的說:「從那時候起,我的父母才知道,這個女兒是多麼的好啊!」 聽了母親說的話,看了母親說話的表情,我才明白為何我的最早的,潛意識中的記憶會是寂寞的。當我的生命開始來到這個世界時,焦慮和恐懼,籠罩著我的親人的四周。坦白的說來,那時候的我,其實只是一些心靈遭受到痛苦煎熬人們的累贅而已。難怪我在以後的許多歲月裡,一直會有自己覺得不是自己,甚至也希望自己不是自己的那種奇怪的感覺。 ﹝200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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