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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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 年 3 月

她有她母親的…
許瑞蘭

「妳是許醫師的女兒嗎?」走在菜市場,街頭巷尾,她時常被親切的問,即使她初中就離鄕背景出外求學,既使她己離開臺灣40年,既使她己年近不逾矩、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妳們倆,同一個模型印出來的」,人情味濃厚的海口村民,充滿燦爛的笑容説。

她的母親生於鹿港,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湘雲」,小名「阿雪」。外公是否喜歡紅樓夢的史湘雲?是否迷戀清純的雪花結晶?湘雲是掌上明珠,甚得親朋的疼愛。日治時代接受良好的教育,從幼稚園、小學、彰化女高,無憂無慮,雖然是在佛教環境長大,但能唱奇異恩典,破曉晨曦和教會兒童主日學的歌曲。

母親的外公,詩人許蔭亭 (1871-1904 號夢靑、劍漁) 是晚清秀才。母親的外婆 (謝螺) 是路上厝的名媛。母親的母親 (外婆,許不碟) 5歲失怙,曾纏足,堅毅聰慧,許多事,一看就會。外公(黃猶)幼小失怙失恃,由住在菜園的伯母養大。外公和外婆,白手起家,經營布莊兼染布坊,外公也會坐船去唐山經商。布莊生意包括用布匹做婚禮喜慶的對聯,治喪祭祀的輓聯,及一般賀喜的掛聯。母親的兄弟自幼即研讀漢學,詩文,作對聯,也勤練毛筆書法。他們的行書、草書、隸書、篆書皆非常好,如行雲流水,脫疆俊馬。耳濡目染,母親亦求盡善盡美。

念彰化女高時,體育課時,從學校跑到一公里外的八卦山(海拔97公尺),母親是全班第一。母親高眺修長,卻謙稱「小鳥腳」,不像她,鴨子滑水慢吞吞。劍道,射箭賽,照片上母親的精神氣質不亞於「臥虎藏龍」電影的女主角章子怡、鄭佩佩。1984年返台探親時,老少三代去山地原住民遊樂中心,62 歲的母親射出的箭屢中紅心,孫輩目瞪口呆,員區管理員也覺得這「神射手」不可思議。

高女畢業,母親和住在和美,剛失恃的許家六個表兄妹一起去日本東京求學,還帶一個小姐去煮飯洗衣做家務。有三位念醫科,一位念藥科,一位念文學,十歲的表弟學音樂,母親選擇東京女子文化學苑。在五花十色的布莊,染布坊成長,醞釀著少女綺麗的夢,她想設計創作繽紛的藝術世界?

1942年底,詩樣年華,憑著媒妁之言,嫁到窮鄉惡水的農村施厝寮當長媳,當時小叔才九歲。新娘禮服、婚紗、面紗、手套、胸花,全是母親親自設計,一針一線縫製,80年後的今天,她有幸珍藏著母親桃紅色的新娘長禮服。婚前做小姐時,飯來張口,不曾下廚。新嫁娘做羹湯,米糠生不起柴火,把頭伸入大灶,努力吹氣,火舌突然竄升,眉毛秀髮燒得狼狽不堪,眼淚朝肚吞。

海風強,風沙大,村民種田補魚,靠天吃飯,沒有正常收入,常拿魚、蝦、貝、花生、地瓜、蔬果、雞、鴨、蛋…抵醫藥費,大多等秋冬收成之後還帳。如果沒收成,無力還帳,純樸善良的村民怕越欠越多,病時不敢就醫,放棄治療,病情延誤更嚴重,反而沒工作能力,所以診所在每年農曆除夕燒毀當年帳冊,期望大家新年有新希望。

長子、長媳擔起大家族重任,公婆小叔小姑的生活教育費,加上自家八個孩子,食指浩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節流加上開源。除了種花、種菜、養雞,養鴨,母親也養豬羊。她二哥婚宴是傳統農村式的,在廟前廣場街道,擺上一、二十桌,請總舖師的師傅團隊來辦桌,國宴級的羊肉爐菜色的主角就是母親親手養大的。兒時愛看母親把蛋放在燈光下,檢選已受精有胚胎的蛋,把蛋放在37.5攝氏度左右的孵蛋機,等21天後變成可愛的小雞。昔日的千金小姐練出粗工細活一肩挑,文武雙全的好功夫。

「齊瓦哥醫生」電影有兩幕:Tonya 從巴黎返家下火車時,天之驕女,華麗時髦,攜帶多箱行李,純真無邪,優雅嬌美的亮麗;強烈鮮明對比著在兵荒馬亂逃難的冰天雪地老農舍,挺著大肚子,栽種馬鈴薯,悲傷孤獨的風霜…每每使她想起母親。

她的父親從韓國京城 (Seoul) 醫學院學成返台時,原在府立嘉義醫院任職內科2年。因為窮鄕僻壤的故鄉,沒有醫療資源,交通不便,鄉親生病無法及時在當地就醫,所以婚後回鄉,向街頭的豬屎叔、歪頭伯,租房開業。七年後,有了儲蓄才擁有自己的家。

學齡前,母親握著孩子的小手,一筆一劃,從上到下,隨字筆畫的順序敎孩子寫字和算術。睡前把孩子們的鉛筆削得尖尖、漂漂亮亮的。怕孩子尿床,母親不敢深睡,三更半夜,搖醒孩子如廁。母親非常整潔,用過要丟掉的衞生紙、餐巾紙,也摺疊方方正正。她六、七歲,乳牙換恆牙時,上門牙長歪了,鄉下沒有牙醫,母親在起床,睡前,天天幫她按壓牙根,調整位置,也提醒她自己時時做,不需要昂貴的牙套。

早年教育不普及,村民識字的不多,病歷上的姓名、出生年月日、住址,大都是母親清秀工整的筆跡。母親有愛心、同理心,殷勤熱心助人,患者和家屬的名字,母親都記得清清楚楚。母親有識人之明,觀察入微,熱忱,很多人喜歡和她聊天,也請她做媒,母親甘之若飴。「促成一段姻緣,勝造七級浮屠」她撮和了十多對良緣,功德圓滿,成為業餘紅娘。婚宴上她算是德高望重,坐在貴賓席,我們也有幸享受佳偶送來的喜餅及嬰兒滿月的油飯禮盒。

鄉村時常發生農藥中毒的悲劇,真正服毒自殺少之又少,絕大多數都是誤食,農民把沒用完的農藥裝入黑松汽水的玻璃空瓶,也許不識字,也許不會讀,也許不會寫標籤貼在瓶上,也許不留意。「別這樣做!!」母親常常苦口婆心,一再勸告提醒。鄕村的家庭醫師都身兼數職,接生,眼耳鼻喉科、小兒科、成人科,內外科…皆包,女患者心理排斥男醫師。蜜月膀胱炎,月事不順,婦產科的病痛,夫妻、妯娌、婆媳,親子關係都先向「先生娘」訴苦,母親成為她們的閨蜜。

戰後台灣人口暴增,1946年約有609萬人,到了1960年則有1200餘萬人。1960年美國的口服避孕藥上市,母親不厭其煩的講解,衞敎課題大受歡迎,1964-1970年美援家庭計劃實施節育,「樂普Lippes Loop」子宮避孕器被引入台灣,政府大力推動出「兩個孩子恰恰好,一個孩子不嫌少」的口號,一般家庭醫師亦受訓裝置「樂普」的技術。裝置樂普時母親一定在旁協助父親,期間全台裝置了八十多萬個「樂普」,母親亦貢獻了心力。外婆有次魚刺卡在喉嚨,彰化的耳鼻喉科無能為力,只好轉車到鄉下,父親正忙著看診,母親自告奮勇,輕而易舉就把魚刺夾出來,外婆引以為傲,讚揚母親心細手巧,是外科醫師的好料。

雙親臥室內,有個大窗戶朝向後院。勝家 (singer) 名牌縫紉機的嫁妝放置在窗邊,面臨千紫萬紅的庭院--父親專為母親設計的,鵝卵石堆砌了為赤腳踩踏,刺激養生穴道的小徑。後院洗衣棚旁,也有在荷花、蓮花缸中怡然自得的金魚。母親喜歡大自然,是沾花惹草的高手,戶外散步看到地面有花草的種子就帶回家栽種,兒女返家時愛載她去彰化田尾公路、花壇、二水買花樹。菜市場雜貨店的金門小姐,常帶著幾套美麗衣服到花園,換裝取景拍照寄回娘家。

農村沒有商店,沒有書店,家裡有郵寄來的日文苑裝,主婦之友,婦人俱樂部…等雜誌。母親為孩子,孫子織了很多帽子、圍巾、襪子和衣服。她的衣裙、帽子、髪帶、領巾、手帕幾乎全是母親隨時代潮流的風格傑作,羨煞城市穿舶來品的同窗。窗前的勝家縫衣機老當益壯,九十歲時的母親,心血來潮,會坐在縫衣機上,重温舊夢。

母親惜福,節儉,樸實無華,事事躬身親行,以身作則,外出辦事,來不及回家,不得不外食,母親總是選經濟實惠的餐物。家中只有正餐,沒有零食,童年最期盼的是藥商偶爾帶來的土司麵包,小舅舅來訪的禮物--加州萄葡萄乾。母親祈福禱告的主題都是子孫,省下一分一厘給兒孫,無條件的愛,只希望兒孫快樂,度假旅行時,母親幫媳婦,女兒買時髦貴重的衣物,但捨不得買給自己。記憶中,母親來臺北馬偕醫院做婦科檢查,母女在艶陽走了一大段路,又癡癡的等半小時才一班的公車,到家後才知道母親流好多血,她非常內疚,為什麼沒讓母親坐計程車?母親不曾教訓兒女,但日常言行舉止,無形中給兒女樹立典範。父親臥床時,母女坐在床邊鈎織嬰兒的鞋襪,她急性子,明知漏針,假裝不知,趕著完工,母親要她拆掉重來,不能得過且過。

母親的自律是模範,天天寫日記,週週給海外孩子們寫信,航空郵簡總是密密麻麻,郵簡背後也不留白。父親三百六十五天日夜留駐診所,母親常抽空,煮美味的鹽酥排骨,炸菜肉丸香腸,買鱷魚餐包、香菇粽、米糕帶給出外求學的孩子補元氣。從麥寮搭台西客運到虎尾,轉車到斗南,再搭台鐵火車到台北,車班次不多,趕不上車又要再等一兩個小時。

雖然父親是西醫,母親喜歡剪報,收集民間密方,他種療法,進城或去旅遊時都會逛書店,買中醫針灸推拿按摩的書籍。中學時,常看到母親在床上休息時,肚臍上面有一個冒煙的小鋁罐。後來她才發現「肚臍深,堆金」,肚臍(神闕)是全身經絡氣血樞鈕,用艾草溫熱可治百病強體質。母親也對玄學有興趣,六十年前,臺灣流行一本書「姓名學」,用姓名的筆劃數字測算命運。運用天格、人格、地格、外格及總格等五種數理關係,陰陽五行相生相剋,預測姓名吉兇。我猜母親把整本書背了,四、五十個字劃數目的吉兇解說都存在她的大腦記憶裡。親友有新生寶寶會請母親命名,母親視為榮譽。有次住院時,忘記病痛,看著護士,醫生的名牌就「姓名分析」,準確率高,慕名而來的不少,應接不暇,聽說連清潔人員都藉口到病床旁請教。那時取名命理師收費比醫師還高。她興趣廣泛,只是好玩,但學什麼都「出師」,可惜沒有時間「出書」。

九二一大地震,她也成另類受害者,象牙塔崩塌了。遠距婚姻,經不起時空考驗。也許她愛的方式有誤,過度寒喧問暖被視為強迫症(obsessive compulsive disorder)?柏拉圖式純純的愛情化成蠢蠢的傷慟。家變瞞不過雙親,母親到處祈禱,求神拜佛。明知不該算命,但為了女兒,甚至找國家元首都曾造訪的嘉義民雄的柳姓命理師,人稱「青瞑仙」。由美返台,時差尚未調整,母親迫不急待地要帶她去請命理師作法消災解厄,不曾在台灣開過高速公路,沒有GPS導航,排到的約是下午六點之後,只好徘徊小鎮街頭,殺時間。晚餐後準時到柳相命館,命理師把先生的衣物,蔬果,香火,銀紙,擺在廳台桌上。開始做法,恭迎靈界上的古今聖賢神明,然後報上姓名、住址、生日。燒香祭拜、一跪一拜、跪拜跪拜,近一個半小時。有哮喘、高血壓、心血管病、風濕痛的母親,愛女心切,跟著跪拜整夜,儀式完成,開車返家,己近午夜。「前世欠的!您要想得開,看破,多愛自己..」看到母親的眼淚,她,心痛如絞,泣不成聲,深重內疚,這麼大,還讓母親擔心,真不孝!

慈祥的老鄰居說,母親習慣背著孫女不用的書包整理庭院,書包內裝滿重重的米袋,這是她自己校正駝背姿勢的物理治療。兒孫長久離家在外,雙親報喜不報憂,年輕時忙得像陀螺轉不停的父母,已被悄悄的慢性病痛折磨,骨質疏鬆,腰酸背痛,脊椎壓迫,矮了一吋,駝背。

高中、大學、就職、結婚都在台北,婚後一年即旅美。和母親一起的日子就只有寒暑假,親近的時間寥寥無幾。青春期雖然沒有叛逆,但是自我中心,父母細膩的關心被視為婆婆媽媽的嘮叨。婚後,為人妻人母,偶爾回娘家,也是作客。母女情深,一起逛菜市場,挑選地攤的衣服,談心聊天是最大的幸福。似乎母親偏心,比較呵護她,雖然兄弟度量大,她對兄弟很愧疚。母女身高、體型近似,衣褲、鞋子尺寸相同,兒媳都很孝順,過年過節常送衣鞋禮物,回娘家時,穿母親衣鞋非常合身,不必費心多帶行李。母親走了這一、兩年來,她儘可能穿戴母親的衣物,似乎母親的餘溫猶存,愛永存,但再也無法握著母親的手,傾聽母親塵封的故事。

異國異鄕,過河卒子,舉目無親,為生存奮鬥,多少思念,在自顧不暇中流逝,親情似乎漸行漸遠。來不及寄出的家書,來不及表達的歉意,來不及挽回的錯誤,來不及實現的諾言,來不及的愛,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遊子哀哀。

感謝上天的恩賜,她是幸福的。

她有她母親的鼻子,她有她母親的笑聲,她有她母親的友情,她有她母親的靭性,她有她母親的謙卑,她有她母親的祝福,她有她母親的柔情,她有她母親的堅毅。

她有她母親無限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