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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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 年 3 月

白衣女郎
子詩

致中是在一次台灣人的聚會中認識她的。那天晚上,她穿了一件純白色的絲質洋裝,黑亮的長髮紮了一只同色的蝴蝶結,一副說不出的清麗脫俗,在一群人中,顯得特別搶眼。致中第一眼見到她,就被她強烈地吸引住了。整個晚上,他想盡辦法地極力討好她,沒想到她擺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來,對他不理不睬。她那種拒人千里的態度,並沒讓致中退縮,他一點也不死心,愈發對白衣女郎產生了好奇與愛慕之心。以後的一串日子裏,他對白衣女郎展開了一連串的愛情攻勢。

在致中猛烈的追求之下,凱倫終於心軟了,她答應了跟他一起去看電影,那是他們首次的約會。

後來他們又約會了好幾次,由凱倫的談話中,他知悉凱倫的雙親在一次飛機失事中,雙雙死亡,留下了她和弟弟比利,兩人相依為命。

致中永遠忘不了第一次見到比利的情景,那天晚上,他送凱倫回家時,出來開門的是比利。乍一見到他的臉孔,致中不禁大吃一驚,原來他們是孿生姐弟!同樣的高額頭,尖圓的下巴,帶笑的眼睛,以及一頭濃密的黑髮,他們兩人長得那麼像,彷彿從同一模型裏鑄造出來似的。

比利忍不住惡作劇地大笑了起來,他向致中眨了眨眼睛,笑著問:「凱倫一定忘了跟你提起,我是她的孿生弟弟,對不對?」

致中承認地點了點頭。

「我們兩人長得實在太像了!」凱倫笑著說:「很多人第一次見到我們時,都忍不住吃了一驚。」

「我是張致中。」致中伸出了手來,藉以掩飾剛才的失態。

「凱倫常常提起你。」比利跟他握手。「很高興認識你。」

「你在IBM做事?」致中禮貌的問。

「嗯。」比利點點頭,他眉毛一揚:「你怎麼知道?」

「凱倫告訴我的。」致中說。

他們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他對比利頗有好感,到楊家走動得更加勤快了。

夜已深沉,四周靜寂無聲。致中拖著一身疲累,從實驗室回到了家。他用鑰匙打開了大門,驀地,一陣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打破了四周的靜謐。

「哈囉。」致中拿起了聽筒。

「致中,我是凱倫。」她說:「我們要搬家了。」

「搬家?!」致中心猛一驚,手裏的聽筒差點掉到地下,他趕緊問:「什麼時候?」

「月底。」

致中悲哀地想,他們相聚的時間已不多了,只有短短的兩個禮拜。

「搬到那裏?」他強迫自己問。

「賓州。」

他曾聽凱倫提起過,她的外祖父住在賓州。一陣長長的沉默在他們之間散佈開來,最後凱倫終於打破了沉默:「我喜歡碧翠斯鎮,不過,比利想搬去賓州,我也不便反對。」她的語氣裏透露出一股無奈的意味來。

她和比利住在碧翠斯鎮,碧翠斯鎮離林肯市約三十哩。

「其實妳也不一定要跟著他去!」致中努力地想說服她:「妳可以在林肯市找個事做,現在該是妳自立的時候了。」

「自從雙親去世後,我們姐弟倆相依為命,我捨不得讓他一個人走。」凱倫低聲地說。

後來無論致中怎麼說,始終無法讓她改變心意,最後他只好放棄了想說服她的念頭。

時光流速。一眨眼間,兩個禮拜過去了。那天晚上是凱倫留在碧翠斯鎮的最後一夜,致中請凱倫到林肯市一家豪華的法國餐廳吃飯,飯後,他們又去看了一場電影,致中方才送凱倫回家。

凱倫打開大門,走了進去,致中隨著她走入屋內,屋子裏面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到處都是光光空空的,一副即將人去樓空的景象。致中記起了他第一次來時的情景,空氣中彷彿還盪漾著他們往昔的笑聲,而如今兩人卻要分離了,心中不禁難受起來。

凱倫的眼光落在他的臉上,她彷彿瞧出了他心中的那份難受來,放柔了聲音說:「我們去後面的花園走一走。」

致中同意地點了點頭。

他們一起走到花園裏,凱倫在花園旁邊的小石几上坐了下來,致中斜斜地倚靠在花園的拱門上,冷冷的月光投在地上,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他癡癡地望著凱倫的側影出神,今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領洋裝,袖口及高領上面各鑲了一道乳白色的蕾絲花邊,在月光的照射下,她全身似乎發出了一層聖潔的光輝來,令人不敢逼視。

「我知道妳不想離開這裏。」致中忽然出其不意地說。

凱倫輕聲地嘆息了,她幽幽地說:「我是不想離開這裏,但是我沒有其他的選擇。」

聽了她的話之後,致中心裏不由地漾起了些微的希望來。

「妳可以留在這裏,讓比利一個人去賓州。」他說。

「我們姐弟倆相依為命,我不能離開他。」她搖著頭說。

「妳不能走!」致中情緒非常激動,他不覺地衝口而出:「我不要失去妳!」他在內心吶喊著:我不要妳離開我!我要緊緊地抓住妳的手!我要妳永遠陪在我的身邊。

凱倫把視線投向他的臉上,她深深地注視著他,彷彿要望進他的眼裏似的,好一會兒,她方才把視線轉向玫瑰花叢中,驀地,一副可怕的景象從腦裏一閃而過,她不由地打了個冷顫。

努力地思索著,到底以前曾經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情呢?竟使自己變得那麼害怕?為什麼自己一點也記不起來呢?她臉上現出一副茫然之色來。

致中再也忍不住了,他鼓起全身的勇氣問她:「妳愛我嗎?」這句話已梗在喉嚨裡好一陣子了。
他的話把她拉回到現實裏,她用一種空洞而又遙遠的聲音回答:「我不知道。」

聽了她的話之後,致中不禁大失所望,他懊惱地想,自己為什麼要在此時向她表白?現在碰了一鼻子的灰,我現在該怎麼辦呢?

凱倫彷彿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她蒼白著臉孔說:「我是個不祥的人,以後你一定會找到一個比我好的女孩。」

致中在拱門下坐了下來,凱倫站起身來,在他的身邊坐下,她輕輕的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會永遠記著你。」她輕聲的說。

致中伸出右手,擁住了她。一陣微風吹過,把她的髮絲吹拂到他的臉上,軟癢癢的,他的心跳加速起來,情不自禁地向她的頭髮上吻去,嘴唇移到耳朵,接著是頸項,然後他的嘴唇印上了她的,他們緊緊地擁吻在一起。

「噢,致中。」她呼吸急促地。「我們不能這樣做。」

凱倫腦裏一時又閃過那副可怕的景象來,猛地,一陣椎心的痛楚向她襲擊了過來,同時心裏竟昇起了一種邪惡的歡悅來,歡悅與痛楚像兩條毒蛇般地糾纏在一起,好似要把她整個人撕裂成兩半似的。

凱倫用力地推開了他,她眼睛裏發射出一種野獸般的瘋狂光芒來,雙手掩著臉孔,向屋裏狂奔了過去,留下了他一個人在花園裏。

過了許久,凱倫一直沒再出來,最後致中只好一個人,怏怏不樂地離開了楊府。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致中就起床了,他走進浴室,鏡子裏出現了一張蒼白的臉,臉上兩隻深陷的眼睛,顯示一夜無眠的痕跡。

牆上的大鐘敲了六下,他想起了昨晚沒有好好的跟凱倫道別,以後不知何時才能見面,心裏不覺地起了深深的悔意來。他不能就這樣讓她走,他一定要再見她一面。

他開了車子,車子向碧翠斯鎮駛去。

致中把車子停在街邊,他打開車門,向大門走去。

他按了一下門鈴,沒人應門,他又按了一下,還是沒人來應門。大門是虛掩著,他推了一下,大門打開了,他走了進去。

「有人在家嗎?凱倫?!比利?!」

他喊了幾聲,沒人回答,他向凱倫的臥室走去。

他在臥室前面停了下來,正想伸手敲門之時,背後傳來了一陣故意壓低的聲音:「張先生,那是凱倫的房間。」

致中轉過身來,一位穿著長褲的瘦長身影站在樓梯下面的陰暗角落裏,看起來好像是比利的模樣。

窗外射入一絲微弱的光線來,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頭參差不齊的短髮,短髮下是一雙柔和的眼珠,那雙柔和的眼珠看起來是那麼地熟悉,咦!那不是凱倫的眼珠嗎?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細一瞧,不覺地脫口而出:

「凱倫!」

「凱倫昨晚一夜沒睡,讓她好好的休息一會兒,不要吵醒她。」對方清了清喉嚨,壓低了聲音說。

致中把一切都收進了眼裏,他也不點破,正好他心裏有好多的的疑團,他打算趁此機會,向她問個明白。

「比利,我能跟你說幾句話嗎?」致中說。

對方學著比利,把眉毛一揚,同意地道:「好吧。」

說完,她向客廳走去,致中跟隨在後,她背後的短髮參差不齊,顯然是她自己用剪刀把一頭長髮剪短的。

他們在壁爐的前階坐了下來,她兩腿斜斜的交叉著,坐姿優美,與她所穿的男人服裝極不相稱。

「比利,你為什麼要搬家?」

她輕聲地嘆息了一聲:「噢!說來話長,這一切都要從前年的暑假說起。」她眼睛木然地望著遠方,輕聲的說:「那年暑假,我大學的美國同學從東部來找我,在我家住了一個禮拜。

外表英俊,很會說話。凱倫對他產生了好感,沒想到凱倫竟被這個狼心狗肺的人強暴了!他……」說到這裏,凱倫再也說不下去了,她嘴唇發白,眼裏射出一股瘋狂的光芒來。

致中疼惜地望著她,他想把她擁入懷裏來安慰她,他想叫她不要再說下去,不要再傷心了。但是理智告訴他,只有讓她把心裏的那段恨事全盤道出,她心裏的創傷,方能早點復原。理智與感情兩股力量在他心裏交戰了許久,最後理智終於戰勝了感情,他鼓勵她說下去:「後來呢?」

「他臨別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兩人一起出去喝酒,喝得大醉回家。回家之後,我倒頭便睡,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早上醒來之後,方才發現他已不告而別。後來我在後院裏找到凱倫,她癡呆地坐在秋千上,腿部青紫了一大片,左臉頰高高地紅腫起來,她身上的睡衣已經撕裂了好幾處,幾乎有半個身子裸露在外面。我趕緊脫下了身上的睡袍,披在她的身上,把她扶入屋裏。」

眼淚沿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她低聲啜泣著。致中輕輕地用手拍著她的肩膀,口中說:「不要哭!不要哭!」

慢慢地,她停止了哭泣,繼續說了下去:

「以後的一個月裏,她不言不語,不哭不笑,整日枯坐在屋裏,彷彿生命已走到盡頭似的,直到那天為止。我還記得那天早上,我進去她房間的時候,一絲陽光從窗簾的空隙間射了進來,照在她的臉上,她口裏不安地囈語著,翻了一個身,太燥熱,又翻了一個身,眼睛在陽光裏睜開。她看到了我,笑容在她臉上盪漾開來,喔!那是世上最美麗的笑容。她開始大聲嚷著肚子餓,又吵著要出去買衣服,以後她打算只穿白色衣服,目前她只有一件白洋裝,一件當然不夠,非多買幾件不可。」

致中想,她的衣服果然全是白色的,白色是聖潔的象徵,大概她覺得身子已被人污辱了,唯有白色衣服,方能洗滌身子的骯髒與不潔之處。

「以後我有一次不慎地提到了那個惡人的名字,她馬上熱切地問我,吉米為什麼那樣久不來玩?他結婚了嗎?彷彿一點事也沒發生似的,我這才醒悟到原來她把那段被人污辱的情景,全部地從記憶裏抹煞掉。」她聳了聳肩,不在乎地說:「那是一件不光榮的事,她能夠全部忘掉也好,這樣反而省事。」

「你在林肯市的IBM做事,為什麼不住在林肯市?」致中忍不住問。

「去年內大有個韓裔學生對凱倫發生興趣,凱倫也很喜歡他。那天晚上,他們看了一場電影後,一起在校園裏散步,在月光下,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凱倫。凱倫回家後,情緒顯得極不穩定。半夜時分,我被一陣哭笑聲吵醒,她哭了一陣,又狂笑起來,口裏胡言亂語,漸漸地失去了神志,我只好把她送去精神病院治療。她在精神病院住了整整一個月才出院。她出院後,我怕她觸景傷情,所以才從林肯市搬來此地。」

聽了她的話之後,致中終於明白了比利的一番苦心,一定是比利發現了凱倫喜歡他,生怕凱倫會舊疾重發,所以才煞費周章地向公司請調到賓州。

「昨晚她離開了你,獨自一個人在房間裏哭泣。我問她為什麼哭?她說你吻了她,當時她心裏充滿了邪惡的歡愉。突然,她臉上露出瘋狂的神色來,她用雙手搥打我的胸膛,又哭又叫地控訴我搶去了她的位置。她說,她比我先出世,她應當是男的才對,男人力氣大,很少會被人強暴。她一面用手撲打我的臉,一面哭喊著:我應當是男的!我應當是哥哥!終於她哭累了,軟倒在我的臂彎裏。」

淚水溢滿了她的眼眶,她的嘴唇顫抖著,整個人看起來是那麼的孤單與無助。

「凱倫!」致中愛憐地喊了一聲。

凱倫大聲地哭泣著,淚水像斷了線的風箏般地向下大顆大顆地流著,她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似的。

致中又喊了好幾聲,凱倫仍然沒有回應,她只顧自己哭泣著,根本就不理會他。他猛然酲悟到凱倫又病發了,現在的凱倫已經把他們的那段感情從記憶裏整個拔掉,他在她的眼裏只是個不相干的陌路人而已。她現在最需要的是醫生的治療,而不是他能力所能挽回的了。

他想,原來凱倫具有雙重人格,當她忍受不住精神上重大的壓力,整個人處於精神崩潰的狀態時,她的另一種人格就會跳出來保護她。她跟比利是孿生姐弟,精神上常常會有互通的現象發生,比利就是她的另一種人格。

想到這裏,致中心灰意懶地站起身來,他向凱倫說:「我走了。」

凱倫仍然沒有應聲,只是哭泣著。致中垂頭喪氣地向大門走去。他打開了門,遠遠看到一部紅色跑車向他駛來。紅色跑車在屋前停下,一位中年紳士走了出來,然後他看到了比利。
「你一切都知道了?」比利微揚著眉毛問。

致中神色黯然地點了點頭。

「這是卡特醫生,凱倫以前在林肯市的心理醫生。」比利向他介紹著。

致中無言地跟卡特醫生握了握手,然後心情沉重地轉身向自己的車子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悲傷地想,現在凱倫已經把我們之間的那段感情,從她的記憶裏連根拔起,她的心中再也沒有我的位置存在,我們兩個人終歸是有緣無份,現在該是我放手的時候了。

那是致中跟白衣女郎最後一次的相聚,後來他們再也沒見過面,兩人就此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