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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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 年 3 月

憶高雄
唐望

高雄是我真正的故鄕,我在那裡唸了一年雄風幼稚園、六年三民國小、六年高雄中學。在台南唸成功大學的時候,每個週末都會回家打牙祭,直到當兵才離開,是個道地的「高雄人」。青春已逝,只留回憶。

高雄古名「打狗」(中文取其音),日本人在1920年改名為「高雄」(日文書寫漢字),其源自日本京都右京的高雄山。荷蘭人在1624年、西班牙人在1626年分別登陸安平、淡水殖民之前,高雄平原是原住民馬卡道族的聚集地,當時中原文化尚未進入台灣,可見台灣自古屬於中國的神話,不攻自破。明鄭到清治時期,漢人逐漸移入,並將平埔族群漢化,成為今天台灣是移民國家的景象。

我父母的祖先,千百年來,世居湖南省邵陽縣,居民大都務農,且不識字,說他們彼此才懂的方言。直到祖父那一代,才知道學識的重要,賣了地,把父親送到省會長沙市去念中學。中學畢業後父親很爭氣,二戰期間自己跑到重慶,去唸免學費、又提供食宿的國立師範學院工業教育系。1945年八月二戰結束,他剛好畢業,學校分發工作的地區,只有兩種選擇:不是新疆、就是台灣。其他的同學都去了新疆,只有他隻身來到台灣、落腳嘉義。一開始他擔任嘉義市政府民政科長。1947年「二二八慘案」發生後,父親深惡痛絕當政者對台灣菁英的迫害,立刻請調到嘉義工業學校服務,從此一生從事教育工作,永離政治圈。

當時國共內戰,已經在東北開打,經過遼瀋、徐蚌、平津等三大戰役後,共匪實質上完全控制了東北和華北兩大地區,長江成為國民政府保衛戰的天險。1949年4月23日晩,人民解放軍開始渡江,不費吹灰之力就在第二天佔領首都南京,國民政府民存實亡。父親在台灣心急如焚,一直惦念著在老家的母親、妻子和七歲的兒子,但是他有公務在身,不能返回老家,親自陪同他們來台灣。於是商請一位同鄕好友 - 鄧植品先生,帶著他手喻返鄉,要家人盡快隨著鄧先生來台灣跟他會合。當時在老家的三人,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家鄕,又不識字,也不會說普通話,祖母還裹著小腳,要他們獨自來台灣,難如登天。

鄧先生盡忠職守,不負眾任,一行四人先到邵陽縣城,搭汽車到衡陽,再搭火車到廣州。他們在廣州等了22天的船,又在船上待了三天三夜才到台灣。父親和母親終於在1949年6月會合,隔年5月我在嘉義市公民路23號出生。1953年8月父親被調派到高雄工業學校服務,我們舉家遷到高雄。對於住在嘉義的這三年,我絲毫沒有印象,只有一張照片證明我曾住過那裡。

在高雄我們住在建國三路56號,而高雄中學的住址是54號,是我家一牆之隔的好厝邊,雄中六年母親天天把中午便當放在學校牆上。五歲時,我去「三民示範國民學校」唸書,國小讀了六年,每天早上從「三鳳中街」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上學,全程約四百公尺。今天「三鳳中街」已成為台灣南部最大的年貨街,可和台北迪化街比美,全街都有遮雨棚。「三鳳中街」名稱係因附近有一間「三鳳亭」,這是當地民間的信仰中心,成立於清朝康熙年間,至今已三百多年。「三」這個字源起於當地的行政名稱為「三塊厝」,「鳳」則是因為附近有個「鳳鼻山」,是鳳山丘陵的一部份。「三鳳亭」所祀主神為中壇元帥哪吒太子,又稱為「三塊厝太子爺廟」。

哪吒廣泛受到中國民間信仰的尊崇。傳說哪吒是李靖之子,上有二兄金吒、木吒,排行第三,民間一般尊稱為三太子,生於九月初九,出生九日後就飛去朝拜如來佛祖,七歲受戒,由佛祖傳授佛法,習成下山。不幸在一次戲水時,誤殺了東海龍王的三太子。他為避免株連親人,命人將他凌遲處死,死前大呼:「削骨還父、割肉還母,不愧父母,恐愧如來」,他的孝行感動佛祖,六月六日以蓮花將哪吒復活,讓其修成正果。

還有一件關於哪吒有趣的佚事,就是元朝在建築大都(即首都)時,城址位於今北京市市區,按《周禮》城牆四面應該各有三道門(一大二小),但大都的北面只有兩道門,傳說主要是採用哪吒三頭六臂兩足的造型。可見蒙古人也相信哪吒的神威。

我小學一、二年級時,像是一個又聾又啞的孩子,聽不懂同學說的台灣話,也聽不懂老師說的國語,雖會一筆一劃學習寫字,但是完全不懂字意,學注音時, (ㄓㄗ) 、 (ㄔㄘ) 、(ㄕㄙ) 、 (ㄥㄣ) 分不清楚,常常搞錯。我當時不會說國語,也不會說台語,只會說祖母和母親教我的湖南土話,別人聽不懂,我也不再說了。那時我沒有半個朋友。

三、四年級時,情況有些改善,會背九九乘法表,會加減乘除,聽得懂老師講什麼,可是我沒有考試成績排名的記憶,相信都是放牛班的分數。五年級的老師叫朱聯深,六年級的老師叫王鈞章,兩位都是從青年軍退伍、都寫出一手好字,最後那兩年我才開竅。朱老師要我參加國語演講比賽,幫我準備好講稿,要我背熟,然後矯正我的發音,讓別人聽得懂。王老師則教我們植樹問題、流水問題、時鐘問題…等等。他要我們每天寫一篇作文,教我們如何「起承轉合」。王老師只在三民國小教了一年後,就考上台北的中興法商學院法律系的夜間部,同時又轉到台北社子國小教書。感謝兩位啟蒙恩師。

畢業後參加最後一次的高雄市省立初中聯考,日後就要「省辦高中、市辦初中」了。當時有三所學校可以選擇:高雄中學、鳳山中學和左營中學。筆試只考兩科:國語和算術。國語作文題目是「收音機的自述」,不難發揮。那年的算術應用題出現一個烏籠,題目是:「某校招收新生七百人,佔在學學生的7/10,開學前轉走了全部學生的1/50,問某校尚有學生多少人?」隔天在高雄發行的三家報紙「中華日報」、「台灣新聞報」和「中央日報」都登出它們自己找老師做出的答案,三個答案都不同:980人,1666人和1680人,我自己的答案是一題三解。這時聯招會主委雄中校長王家驥,宣布聯招會的標準答案是1666人,其它兩個答案不給分,引起眾多不滿。最後王校長受不了輿論的壓力,才同意三個答案都給分。

那次聯考有五千多人報名,而高雄中學只錄取三百人,謝天謝地我有幸上榜。新生訓練的第一天,學校就給我們分班考試,題目和聯考的範圍相差十萬八千里,後來才知道那是智商測驗,目的是要把把新生分出三個實驗班,使用最新的自然科學(包括博物、化學、物理)和數學(包括算術、代數、幾何)的教科書,三年各六本。我被分在實驗一班,學號是05023。自然科學的老師叫俞永培,數學的老師叫王世厚。那時俞老師,每次月考後,都會要一班的我、二班的蔡崇仁和三班的柯文昌,午休時到他的實驗室去幫忙改別班的考卷。

初一時按身高排座位,我被排在第二排靠左邊窗戶,我的後座是楊西苑,我倆很有得聊,成為好友。他家在左營自助新村325號,父親是海軍上校,因為他在北平西苑出生,所以叫楊西苑。有次他請我去他家附近荒郊野外的龜山玩,路邊有很多骨灰罈,但是他都不怕,還把骨灰罈的蓋子打開嚇我。在校午餐時,我都把我的桌椅反轉,和他面對面、一起吃,引起其他同學的注意,有四位加入我們的陣容,他們是黃文芳、鄭隆文、何奇孟和黃順雄。我們這「六人幫」一同吃午餐維持了五年,高三時,楊西苑轉到丙組後,才減為「五人幫」。

有一天我們趴在桌上睡午覺,非常安靜的時候,楊西苑突然放了一個餘音繞樑的長屁,頓時全班大笑。教官氣噗噗的跑進教室,問說什麼回事,大家回答說有人放屁,但是不知是誰,這時教官更氣了,要我們全班罰站,楊西苑舉手承認是他放屁。最後他被以「擾亂教室秩序」罪名,記小過一次。楊西苑的綽號叫洋狗,因為他姓楊。後來他進台大動物系,在芝加哥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台大任教,聽說當到理學院院長。

初二俞永培老師教到人類血型分類時,他安排我們全班去驗血型。結果出爐後,他大吃一驚,因為全班有三分之一是AB型,而正常的比例大約是7%。我們「六人幫」五人是AB型,只有我是A型。而且我的哥哥、弟弟、妹妹也都是AB型,我例外。據聞AB型智商較高,但比較猶太。

有一次在班導師曾國福主持的班會中,「六人幫」的鄭隆文做一個讀書報吿。他介紹李宗吾著叫《厚黑學》的書,他說這本書的主題是說:「人的臉皮要厚而無形,心要黑而無色,這樣才能成為”英雄豪傑”」。他也介紹歷史人物中,臉皮的厚薄及心地的黑白,會如何影響一個人一生的成敗。曾老師臉色鐵青,指責鄭隆文說介紹這本書是不好的示範,鄭隆文也堅持說他只是介紹這位作者提出的學說,是否相信要由讀者自己決定。總之就是兩個人摃上了。曾老師說了一句氣話說:「我以後不改你的週記、不改你的作文了。」之後我們常用這句氣話來調侃鄭隆文。

從初中升高中的時候,我們實驗一班有一大半同學符合直升高中的條件,於是學校就把我們全部分在高一17組。雄中有個高一的班際足球比賽,我們17組的同學,由於初中的體育課時就經常一起踢足球,很有默契,又熟悉環境,有主場優勢,一直踢到總決賽。總決賽那天,許多住在附近的親友們都浩浩蕩蕩來加油,足球決賽,也算社區大事。踢到最後幾分鐘時還是0比0平手,那時「六人幫」的黃文芳盤球到罰球點附近,然後背對著守門倒腳一鉤,球應聲落網,最後我們以1比0取得足球賽冠軍。

初三時參加高雄市科學展覽比賽,在展覽期間,認識一位高我一屆的學長陳鈞鈺,那時他最有興趣研究的議題是「永動機」,他想發眀一個永遠會動的東西。一年後,他高二、我高一,他拿了一疊自製油印版的「科學通訊」要我在班上發,文章都是他寫的或是找來的。他高三時轉到台北建中,走前他把「科學通訊」的印章交給我,要我傳承。我只出了一期,寫了一篇「如何製作礦石收音機」,之後「科學通訊」在我手下,無疾而終。

高二我和鄭隆文一同參加高雄市科學展覽比賽,獲得高中組第一名。我倆代表高雄市,參加在台北科學館舉行的全國科學展覽比賽,獲得佳作獎。因為科學館在建中附近,我去建中找陳鈞鈺,下課後他還帶我去附近的牯嶺街逛舊書攤,之後他考上台大植物系。

大三去台大找朋友陳重光時,他說他要參加一位同學陳鈞鈺的喪禮,我說我也認識他,在雄中陳鈞鈺曾把「科學通訊」主編任務傳交給我。於是一起去台北殯儀館禮堂躹躬致敬告別。陳重光告訴我陳鈞鈺是自殺走的,我心痛如絞,極其哀凄不捨。也許是天才善感脆弱,雖然參加佛學社,仍看不破紅塵,聚散無常,讓我不勝欷歔。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宋代辛棄疾,八佰多年前,四十四字,道盡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