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http://www.taiwancenter.com/sdtca/index.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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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3 月 | |
泡沫的顏色 『殺朱拔毛反攻去...』這雄壯威武的歌聲就是我的起床號,每早晨都在這些振奮人心,慷慨激昂的歌聲中醒來。這是被稱為老芋的爸爸,不共戴天之仇在茲念茲的真理。 爸爸常叨念著:『共匪來了,妳爺爺一腳將我踢出家門... 誰知道,一別竟是四十年...』
那時生活雖然清苦,卻充滿了不經意的驚喜。外公家三合院的中庭是我固定每天收看人生舞台劇的劇場:外公趕著牛車,載著禾捆回來,烈日下打穀曬穀;涼風吹來的夏日,在酒足飯飽後,舅舅們扯開嗓門唱:心事誰人知?然後大放厥詞的評論著家事國事天下事,孩子們打著哭著鬧著笑著。偶而會碰上屘舅從土磚廁所夾縫熟練抓蛇的戲碼,那條蛇成了天賜的補品,不分誰家的孩子都會自行端著碗來分這一鍋熱騰騰的蛇湯,那是一種平凡的滿足。 吃著陳舊味的麵條,夾雜米蟲屍體的在來米;玩著騎馬打仗,尪仔標,打著彈珠,奔跑在收割後的稻田,聞著雷陣雨後的泥土香;大水溝旁洗衣棒槌打著石頭混雜著三姑六婆的窸窸窣窣聲;夕陽西下母親大人扯著嗓子喊《吃飯了》的大叫聲;每次演講結束一定不忘:反攻大陸,解救苦難同胞的口號聲;跟著爸爸看莒光日,讀著中央日報,手中拿著革命軍,晚間看著寒流,為苦難的中國同胞而淚眼婆娑的暗泣聲;每天飯桌上都按時播映:安徽話跟台語交錯的酒拳聲,一乾而淨的酒杯碰撞聲,劇終就是:醉了酒的爸爸跟小他十六歲的媽媽上演武打連續劇的吵鬧聲。總統蔣公駕崩,一片夙默,風雨同泣,我流著淚唱〈蔣公紀念歌〉的歌聲。六年小學生活如同我家的第一台電視,在黑白中飛走了... 驕傲的喊著《一二,一二,齊步走》的答數裡;看著放牛班的孩子在訓導處門口接受鞭條體罰,而所謂好班的我則在考不完的模擬考裡忙盲茫。 還記得台灣的美麗島事件,老爸拿著中央日報,氣憤的聲伐報上的”暴民”不懂感念政府恩澤,反倒蓄意製造社會的動盪及不安,那時我同仇敵愾的每晚守著三台電視新聞,近39年後的今日,我仍感受得到當施明德一幫叛亂份子繩之以法時的歡欣。那時最大的衝擊莫過於:藏匿這萬惡不赦國家罪人的竟是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的高俊明牧師,這使我對孕育我信仰搖籃的長老教會產生疑惑。日子就在閃過想學習拒絕聯考的小子,卻沒有勇氣踏出那一步;就在心懷國家遭逢失序混亂的憂國憂民。三年國中的日子如同我家第一台收音機,還沒找到調頻就跳過了... 在那懵懂的年少時,只因感念國民政府養育的大恩大德,我不假思索的就加入國民黨,還記得手握寫有自己名字的黨證時,心中無法平息的那份激動。那時『國即黨,黨即國』是我堅信的真理,報效黨國是我的抱負。光陰就在一邊跟學校教官斤斤計較頭髮要耳下兩公分的多一分少一分;一邊幻想著白馬王子突然出現,展開不期而遇的火車初戀情節。三年通車的高中生涯就像我家的第一台彩色電視,在黑白世界裡增添的一抹色彩,不著邊際就溜走了...
因為美麗島事件使我十分質疑長老教會的信仰標準,即便外婆固執的要將信仰傳承給我,但教會在我的生活裡一直是缺席的。來到大學,為了追求夢中的情人,在同寢室閨蜜的慫甬下,我搬進長老教會長青團契的學舍。萬萬沒想到,這一時興起所開的玩笑卻成了我生命的轉捩點。 一群來自不同環境背景的大學生因著信仰而共同生活,就在淡水的風聲雨聲,讀書聲,禱告聲,詩歌聲,及成為社會良心的高調聲中,還沒理出個頭緒,我的大學時光就過了一半。在禁若寒蟬的年代,團契的學長們本著大學生是社會良知的實踐,他們邀請所謂黨外的牧師,醫師及律師來分享,而這些人在我藍色名單上全列為叛亂分子。結果當我讀著溫文儒雅的高俊明牧師,聽著他溫而不慍的聲音分享著獄中書簡。第一次,我藍色泡沫的世界震動了,但倔強的我仍試圖將這泡沫握在手中,直到我的真命天子走近了我。 他是土生土長的蕃薯,祖先從福建到台灣,然後世居淡水。你可以讀到他身上蕃薯的綠色生命型態:口中說著道地的台語,讀的是自由時報,在街頭遊行時會遇到掛著同樣笑容及汗水的家人,以及不容撼動的本土意識。當我這外省張碰到這台灣張,不同的生活背景,以及截然不同顏色的藍綠信仰值,這一碰撞所擦出的是熊熊的烈火而不是小小的火花。他執著的用這綠色泡沫裡的火焰來燒毀這藍色泡沫的世界。面對這灼熱且熾烈的綠火,我奮力的捕抓中央日報,革命軍,莒光日所吹出藍色真理的最後泡沫。
爸爸在目睹一起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一起堅信〈一年準備二年反攻...〉真理的表伯父因精神錯亂而淒涼的流落異鄉,每每想起表伯父他都會感嘆的說:『人老了,就想求一個落葉歸根,妳表伯父以七十高齡,帶著畢生積蓄回到老家。四十年來在台灣他孑然一身,滿載希望回家,孰料他認定的家卻不認得他了,所以他每天坐著火車從這站到下ㄧ站,他試圖找到他的歸處...』 爸爸離世前一次深夜的促膝長談,他感恩的說:『雖然雞同鴨講的跟妳媽媽過了半輩子,但札根在這塊土地上,開花結果,是祝福...』最終如爸爸所言,當葉落時,他的根留在了台灣而不是夢中的祖國。
還記得520農運的那天傍晚,下了班,拖著疲憊的身軀在台北火車站前閒晃,因好奇而越過拒馬走進了禁區。看著農民們帶著農產品在天橋下靜坐,聽著宣傳車上放著:愛拼才會贏...之後鎮暴警察用警棍敲著盾牌進來,接著是從天而落的強力水柱驅趕。我做夢都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拎著高跟鞋穿著窄裙落荒而跑。 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些中央日報所稱的暴民,他們質樸而溫暖;這些爸爸口中人人得應誅之的黨外叛亂份子,他們在宣傳車上據理力爭的為百姓請願;而那些爸爸口中維護國家安全,代表正義化身的鎮暴警察,就如同沖散人群的水柱,是如此的無情冰冷。我藍色的泡沫世界就像混亂揮舞的警棍,老百姓頭上汩汩而流的鮮血,散落一地的農產品...全亂了。 那位運將大哥像天使般地守護著我,甚至後來還免費送我回到淡水的團契學舍。在車上,我呆呆望著窗外幾盞仍舊在黑暗中閃爍的燈火。對藍色的真理我有了疑問,對所謂的政治立場,第一次我有了獨立的思考!就在一代偉人蔣經國總統的離世,不成熟的街頭運動,朝九晚五的開始,四年大學生的駐留就如飄走的藍色泡沫:一轉身就怎麼也找不回了...
女兒出生就被稱為腦性麻痺,所以,我們與美國的社會福利就結了不解之緣,有次先生心有所感的說:『美國的強盛,不在於國民所得有多高,而在於他們對於所謂殘障者的社會福利及整個社會的接納。』姐姐的特殊,使兒子無憂無慮的童年多了一份早熟。這位在美國大熔爐裡培養出來的新品台灣鯛:蕃薯低調強韌的特質,融入馬鈴薯的自由獨立。他沒有蕃薯悲情的綠色情結,也沒有芋頭的藍色包袱。他在綠色價值裡,加入一滴的白黑色。 兒子今年從大學畢業,之後將進入醫學院就讀。在他的世界,沒有蕃薯的悲情,卻有著蕃薯不怕落土爛,只求枝葉代代傳的韌性;沒有芋頭大中國的包袱,卻有著飲水思源的世界觀;沒有統論獨論的迷思,卻有著馬鈴薯自由中有容乃大的寬廣及獨立思考。因為兒子目睹加州兒童服務(California Children Service) 這機構像大海中的一艘救生艇,透過免費的復健,醫療協助使我們家得以一步步走過並建立起來,所以,他夢想著有一天他能到台灣結合醫學,復健及社會資源在台灣建立一個類似的機構。
是真理變了?還是從頭到尾只是當時掌權者吹出飄散在空中的美麗泡沫?幸好父親大人早早安息了,不然這位一輩子堅守藍色真理的老兵,該如何來面對當時帶他來美麗寶島的國民政府有一天竟然想變成紅色? 『老婆,有一部八路軍的電視劇實在太搞笑了...』我笑著提醒貼著綠標籤的老公:『不要被統戰了。』我想只有淺意識仍有藍色泡沫殘餘的老幹部才會有多此一慮吧! ...噓...不要作聲!有沒有可能:現在所謂的歷史真理其實是另一顏色的泡沫而已...你看見到底是什麼顏色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