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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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 年 3 月

我家門前有條河(二):乾涸的頭前溪
黃正源

我一九七八年來美國留學,一九八三年年底的聖誕節當天,我們三人(淑玲及五歲的文德)從美國東部開車、歷經美國東部、中西部各州、經過八天七夜,在一九八四年元旦來到美國加州的聖地牙哥,在美國一住三十五年、一轉眼在加州也住了三十年,猛然領悟到我和淑玲在美國或加州的居住時間、比我們在台灣居住的時間還要長久,腦海裡盪漾的常常是一千三百年前唐朝賀知章所寫下的《回鄉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我最懷念而不能忘情的還是我們在芎林的老家,這是淑玲和我當年結婚的老家。

雖然我們回台灣的次數頻繁,我們老家門前沒有鏡湖,當然沒有春風的舊時波,只有消失的農田,不見的小溪流,乾涸的頭前溪。我總覺得台灣變了,台灣的人心民情變了,我常常有一種無奈、無助地感觸,不但孩童相見不相識、連從前回鄉的道路也找不到了。隨著年歲漸長,這種心情與感慨越來越深刻,我所記憶的台灣似乎變成一個遙遠的過去。

五十多年前的芎林,還是一個窮鄉僻壤的丘陵地,一個跟頭前溪平行、狹長的平地鄉。頭前溪從新竹縣的尖石鄉、內灣鄉的山地鄉後,進入芎林鄉、竹東鎮以後的平地鄉鎮即成為由東往西走向的河道,頭前溪把芎林及竹東區隔成南北兩側的鄉鎮聚落,芎林只有一條縣道穿越,這條縣道沿著芎林的丘陵山腰彎彎曲曲地往山區前進,芎林受天然地形的限制,它的發展一直受到牽制。

我小的時候、去芎林只有這一條縣道,這條縣道從新竹經過竹北和芎林、一直通往內灣及尖石的雪霸山脈,線道左側是丘陵山區,多半種水果或山地農作,右側則是有《新竹穀倉》之稱的芎林水稻田,這片平原谷地從山間縣道、跨越至頭前溪的河霸土石堤。我小的時候、我們農地耕作的時候、常常都有高腳的白鷺絲,在水田上覓食,在我們老家農地的田埂或村道上,永遠隨時可以享受到萬里無雲的晴空、寧靜安逸的綠水青山,尤其是五指山、飛鳳山及司瑪庫斯的大霸尖山,這就是早年芎林農耕的自然景象。

由於這片芎林農地平原加上頭前溪的河道,新竹風從海面長驅直入往山區吹襲,所以,芎林的農地多種植些低矮的一排排相思林,一方面多少減緩新竹風的損害,一方面低矮灌木林邊多有引水灌溉的土溪流,也是早期水土保持及水道灌溉的汲水渠,這就是早年芎林不一樣的風貌。

我在芎林的老家、四週的農地及小路邊多種滿著相思樹,老家的四週圍繞著又高又長的綠竹林,老家是一個座北朝南的四合院建築,朝南的中堂前一個大曬穀場水泥地,當年一些四健會的活動或鄰里的聚會,常常在這個廳堂舉行,以前沒有電扇或冷氣機,廳堂也是我們小時候每天晚上入睡前在廳堂納涼閒聊的地方,這給我許多美好的幼年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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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阿公有七個兄弟、一個妹妹,阿公排行第五、我的姑婆是么妹,我有四個伯公、兩個叔公,大伯公和三伯公跟我們隔鄰而居,他們各有自己的四合院古式建築,二伯公、四伯公、六叔公及七叔公則住在芎林的另一個村落、離頭前溪的土石壩較近些,我們的黃家宗祠則設在六叔公家的四合院內,我的阿公有七個兒子二個女兒,因為七叔公有五個女兒、沒有兒子,所以阿公把第四個兒子過繼給七叔公,我們叔叔伯伯眾多,我的爸爸的堂兄弟也眾多,這些叔叔伯伯或黃家子女每到婚喪喜慶一定互相幫忙、互相照應、非常熱絡。

我從小在放牛班念書,中小學的時期放牛的生活讓我領悟到不少的經驗,我的英文單字或柯齊化文法都是在我放牛的時候背出來的,我在中學的時候就要下田工作,以前的農作沒有耕耘機或插秧機,種植水稻需要很多的勞力,從插秧到收割需要一百零五天,必須按季節運作完成,插秧、除草、割稻更需要靠眾多的勞力,幾個農家多半靠換工的方式、一起共同、在一定的期限內完成這些農作,我在中學的時候,開始加入換工的行列,換工做完後再繼續受僱做農工,一天的工資是台幣十五元、大人的工資則是二十元,因為做這些跪地除草的農事及插秧割稻的工作,所以,芎林的許多農地田地曾經是我當年一寸一寸走過或跪過的,我對這個土地的情懷、無論如何是刻骨銘心的。

五十多年前的芎林有三所國民學校:芎林國小、碧潭國小及五龍國小,碧潭及五龍是芎林國小的分校,芎林國小是日治時代興建的學校,校門口還寫著:(芎林公學校),到我們唸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校門口改寫成(芎林國民學校),現在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芎林國小的設備很簡單,沒有什麼遊樂或運動設施,當年只有一個用廢置圓木電線桿做成的衝浪板,電線桿的兩端用鐵鍊絟上、騰空掛起,每到下課時間,小學生或抱或坐地在電線桿上前後搖動,越搖越高、越是讓人興奮。芎林國小的二百公尺長的草地運動場,是當年芎林每年全鄉運動會的場所,每年運動會的祖孫三代接力賽以及背穀包五十公尺比賽,我阿公叔伯或老爸都會參加這幾項的比賽,可惜,後來這些運動會慢慢地變質變成選舉造勢的場景,許多運動、趣味項目也不見了。

升學考試雖然是公平的競爭,但是鄉下人唸書的機會是不平等的。在升學競爭、讀書資源、生活條件不公平的情況下,更多更多的鄉下小孩、即使不是放牛班,也在不知不覺中被犧牲了。

芎林國小有一千二百多名學生,當年惡性補習的風氣很甚,不過,在芎林也一樣、只是那些住在芎林市區街道小孩才有機會或財源參加,小學老師利用夜間補習的機會、挑選出有潛力的學生做進一步的輔導教學,我們這些所謂放牛班的學生並未被重視、很少機會參加補習,參加補習的學生也許在校考試成績會比較好,那只是虛幻地、表象地,因為學校考題不過是補習的時候、老師已經給他們練習過、模擬過的題目而已,如果高中或初中聯考的時候,考題不一樣,這些學生的優勢不在,就不一定能夠超越我們這些放牛班出身的學生了。

小學畢業後進入芎林中學,慢慢領悟出(寧願當雞頭、不要做馬尾)的樂趣,我在芎林中學的成績一直能夠很容易地保持前幾名,建立了自己的自信心。

三年後,考上新竹中學,三年的通勤上學,每天五點起床,從老家走十五分鐘去車站、搭四十五分鐘的新竹客運車,每天走這條縣道上學,從新竹車站下車再走路去學校,一直到八點才能夠到新竹中學,學校下課後也要晚上七點多才能回到家,每天如此通勤上下學、五個小時以上,高中補習也是奢侈的夢想,如果沒有看到補習班的招生廣告,我們的通勤讀書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想像過補習這回事的,鄉下小孩讀書是一種奢侈、一種不可能的任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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芎林和新竹關東橋只隔著一條頭前溪,我們的外婆家在關東橋附近,我們小時候跟媽媽從芎林去外婆家,從我們老家走路去、過了頭前溪土石壩後,頭前溪上只有三角木樁搭建的木造扇板橋,從芎林到新竹關東橋、約十公里、走了二個鐘頭,我念念不忘還是頭前溪上的獨木橋。

五十多年前還是一個反攻大陸、風聲鶴唳的年代,駐防湖口的裝甲車常常出現在芎林的中學或小學附近,新竹關東橋的新兵訓練中心、新兵演訓似乎特別喜歡芎林的地形地勢,新兵訓練的野戰行軍常常穿過頭前溪,利用我們芎林農家的農地做行軍訓練,我們的老家常常很自然地做為他們野戰訓練的聯絡點,他們常常利用我們的曬穀場做駐房指揮所,那年我的二妹春香只有四、五歲,這些野戰訓練在我們老家駐地的無線通聯代號就叫做《黃香二號》,我們對這些阿兵哥很好奇,阿兵哥對我們這些小孩也很照顧,我們的穿著破破爛爛的,他們會把一些野戰乾糧分給我們食用,他們還會滿足我們對無線電話對講機的好奇,所以,我對他們的無線對講呼叫《黃香、黃香、黃香二號,聽到請回答》一直記憶猶新,恍如昨日。

三十多年前因為北二高的興建,我們老家的農地第一次被徵收了,這條南北向的北二高、把東西向的芎林切成兩半,興建期間我曾經騎機車或步行、從我們的農地攜同我的女友、在北二高上遼望及散步,幾年後完成通車,芎林交流道設在我們叔伯的農地上,我已經出國留學,北二高徹底改變了芎林的風貌,好像一條昏睡龐大的大恐龍橫躺在農地上,頭前溪上的獨木橋早已消失,阻隔頭前溪上的大恐龍、發出永遠穿梭不息、隆隆不斷的車流聲。

一九八九年我和淑玲第一次帶著文德、文加返回台灣,芎林的老家變成閒置的廢墟,老家前面的村道在北二高旁、非常的孤獨與老邁,在高速公路下涵洞低頭、陰暗而孤寂,我們在農地遙望再也看不見翠綠的遠山,晚上睡覺聽不見青蛙的叫聲,早晨沒有虫鳴、雞啼聲或狗吠聲,只有永不止歇的車流或轟轟作響的回應,這是我從來沒有的經驗,我感覺芎林開始變了、變了很多、變得我慢慢不再認識它,我的內心其實很惶恐的。

我唸新竹中學的時候,每天從芎林搭新竹客運來回新竹上學,當年的新竹省道必然經過頭前溪橋,我在台北唸大學的時候,從芎林上台北,先去新竹再搭乘公路局的汽車前往台北,所以,頭前溪橋是我們從新竹、南下北上必須經過的路段,沒有選擇,頭前溪從竹東或芎林之間只有這麼一座車輛通行的橋樑、以及與頭前溪橋緊鄰的台鐵火車鐵橋,頭前溪是早期新竹縣芎林、竹東一帶居民的水土生態及自然生活圈。

後來中山(北一高)高速公路興建,增加了一座跨越頭前溪的高速公路,那座頭前溪橋因為鄰近新竹海邊的地段,對頭前溪環境水土的危害仍然是局部的、區段性的,到新竹科學園區的建立,需要大量的用水,於是開始截取頭前溪上游的水域,興建寶山及寶二水庫,青草湖的湖水慢慢開始變成小池塘,頭前溪慢慢變成了乾涸的河床,我們的政府開放頭前溪水域的沙石開採、而且大量的開採,這是一個不可逆轉、無法回復的不歸路,沙石越採越多,頭前溪的沖刷越來越大,頭前溪完全變了樣。

芎林的溪流變成污濁混沌,不能洗菜、洗衣服外,絲瓜藤下不再有魚蝦,我們的地下井水失去了古早的自然水質與原味,加上政府錯誤農業政策,採取誘民與愚民政策,農民在休耕補助或二年輪作的政策誘導下,為了津貼補助,農地慢慢地從輪作變休耕,從休耕變廢耕,廢耕後農地永遠無法復耕,政府再計畫區域更新重新使用,農地很輕易地、很廉價地被徵收,不知不覺中消滅農民、消滅農業。

從環境保護的觀點來看,台灣的交通政策更是恐怖的錯誤。台灣《地窄人稠》 、竟然跟美國《地廣人稀》一樣,也以發展高速公路為主要交通政策與運輸方式,台灣的公路只能不斷地從海岸往內陸、山區移動興建,而且越蓋越多、越多越嚴密,在北二高完成通車以後,周邊道路、快速公路在頭前溪兩岸陸續興建擴建,加上高鐵及台鐵的增建或更新,頭前溪短短的十公里的平地流域,遍佈高速公路、快速道路、交流引道及高鐵、台鐵路橋,頭前溪及芎林周邊農地在這些鋼筋水泥的堆砌下完全消失了,農民是無辜的、何其不幸的弱勢,這是許多知識份子從政後、缺乏良心、良知,對土地沒有感情、《重官商、輕農工》的後果。

我的心情很沉重、難以割捨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