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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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 年 2 月

由《雪花與秘扇》一書說起
周中英

一本曾是暢銷的英文書,記載著一個失落的文化,她千里迢迢的來到遍遠又陌生的村落,她見到瑤族的老婦人,也看到自己祖母的影子,於是語言與膚色不再重要,她找到內心所熟悉的世界,也為讀者展開了另一個世界。

她就是小説家Lisa See(以下稱麗莎女士),這本我要談的書就是她寫的《雪花與秘扇》(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以下稱《雪》書)。麗莎女士是美國的小説家,她有八分之一的華人血統。她的曾祖父是由廣東移民的太平洋鐵路的華工,之後在洛杉磯中國城發蹟。她是在洛杉磯長大的。

《雪》書的開場白很吸引人,是以第一人稱方式,敘述一位八十歲的老婦人的往事。故事發生在清朝道光及咸豐年間,書的第二頁就提到Nu Shu及Lao Tong (「老同」),雖然作者有解釋說Nu Shu 是女性的秘密文字,但是當時我無法會意出它的中文名詞,而Lao Tong這個名詞我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因此很納悶,心想反正是小說,可以杜撰,也許這些名詞都是由麗莎女士憑空創造出來的。

就這樣不求甚解的讀到約半本書時,我剛好回台省親,和家人談到這本書,弟媳良瑩幫我解開Nu Shu 之謎,原來它是「女書」,是湖南的瑤族女性特有的文字。有了這個答案後,我就想進一步的了解它。在台北逛書店時,找到一本小小的書,是三民書局出版,姜葳先生著的《女性密碼- 女書田野調查日記》。姜先生是台大畢業的,耶魯大學博士,1986 年在耶魯大學唸書時,曾去中國做過女書的研究。1988 年及1990 年抵達湖南省江永縣,展開為期各半年的田野調查。書中記載著女書的本末、當地瑤族的婚禮、瑤族的人文及習俗。

看完姜先生的書,再回頭看《雪》書,我豁然開朗,才了解麗莎女士的功力之高,她為寫此書做了很深厚的研究。麗莎女士在《雪》書中所寫的桐口村和浦尾村,都是在湖南省江永縣內。2002年時,她到這兩個偏遠的村落做實地的訪問,也參觀了女書博物館。她見到當時九十六歲,最後的女書作者楊煥宜女士。楊女士在1991 年曾出席了中國的全國女書學術考察研討會,1995年她被接到北京參加聯合國世界婦女大會。2004年一月,《楊煥宜女書作品集》經清華大學相關專家整理,正式出版發行。當麗莎女士訪問楊煥宜老太太時,通過翻譯,楊老太太告訴麗莎女士她年輕時候的日子,她的婚姻和她結拜的七姊妹,並用女書唱她結婚時的祝賀歌。楊煥宜女士於2004九月年去世,女書己無傳人。

話說 1960 年代,一位老太太在中國的一個車站裏暈倒,警察在她的隨身包中搜到一些秘密的書信,那時正值文革期間,中國政府以為她是個間諜,就把她關起來。事發後,一些學者看到這種秘密書信,曉得不是什麼間諜用的密碼,而是不為大家所知的女書。女書相傳已久,是一種地區性特有的女性文字,男人不用也不懂。在全世界上,沒有其他地方有這樣唯有女性才會寫、會讀的文字。

從前在湖南省江永縣的瑤族婦女,裹了小腳以後,大部份的時間都生活在閣樓上,在做家事、女紅時,母親或年長的婦女就教她們女書。當然,也如同受漢文教育一樣,不是每一個瑤族婦女都有機會學習女書。依當地的習俗,女孩子和本村或鄰村的女孩,有結拜為「姊妹」的,有結為「老同」的。會寫女書的,就和這些姊妹淘用女書寫信互訴,她們也在離家後和自己的母親輩、姊妹輩用女書通信。女書是音節文字,共約有七百多個符號,用湖南土語表示,因此不會該土語者,很難學會女書。

女書的字體是斜而細長的,用毛筆寫在手巾、紅紙、宣紙或折扇上。《雪》書中的「雪花」(Snow Flower) 是一個女子的名字,她就是女主角「荷花」(Lily) 幼年時結拜的 「老同」,她倆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所以稱為「老同」;「秘扇」就是她們相互在紙扇上,用女書寫的秘密書信。有些女書被女性生前珍藏著,但在她們去世前也隨著燒毀,因為有很多都是敘述內心的秘密和生活的苦痛,她們不願意讓別人甚至自己的子孫知道。

女書是用唱的方式讀出,它的文體是有呷韻的,通常是七字一句。婦女結婚的前三天,結拜的姊妹們會送上以女書寫些祝賀的文辭,大家就像唱歌一樣的唱著,麗莎女士在《雪》書中有詳細的描述。同樣的在葬禮中也用唱的方式讀出,姜先生的書裏有一篇漢字書寫的女書文,是追念亡夫的,該婦人哭訴的道出她的半輩子的生活。

瑤族是一個少數民族,但分佈的很廣,從湖南、廣東、廣西、雲南,進而越過國境,零星擴散到越南、寮國、泰國、緬甸。各地的瑤族文化不盡相同,《雪》書中寫的瑤族文化和習俗,有的只限於在湖南省的江永縣才有。麗莎女士曾謙虛的在她的網站中表示,《雪》書是一本小說,並不是歷史教材,她只能儘其所知的去寫,如果有不符正史的地方,是她的錯,而非正史的錯。

即便如此,我對麗莎女士執筆的認真,還是非常佩服。書中寫的纏足的痛楚,閣樓的生活,媒婆的穿梭,訂婚後少女的縫製嫁粧,及結婚前椎髻於頂,婚禮的細節,和女性地位的低下,都是有憑有據。其他如吃飯時,把骨頭及殘餘吐到地上的陋習,姜先生的田野調查中也有記述。還有「吹涼節」,是在陰曆六月至七月最炎熱的時候,未婚和新婚的女子相邀聚集,選擇住到較風涼舒適之家,一起紡織刺繡,讀書作詩,以增情誼。吹涼節可長達幾星期,《雪》書中講了吹涼節的另一用意,是讓媳婦回娘家去,婆家可省些口糧。媳婦在婆家的地位非常低,即使在有錢的婆家中,她的地位也僅高於佣人而己,除了操作家務事外,主要任務是生孩子,而且要求生男孩子。

書中的兩位主角「荷花」和「雪花」是結拜的「老同」,而「荷花」的姊姊則有結拜的「姊妹」。「老同」和結拜「姊妹」有所不同,「老同」多半是兩個人,因為要配合八字及出生年月日,不容易找。「老同」的關係不因對方結婚而消失,有些反而是歷久彌堅。結拜「姊妹」(通常是五至七人)的關係,則到最後的一位姊妹結婚後就消失了。新娘在結婚前,會燒掉與姊妹淘往來的女書,表示告別少女生活,開始新的生活。之後,結拜姊妹們就很少來往,直到其中有人死亡,大家才在葬禮時見面。

少女在結婚前,會將與姊妹淘之間的女書毀掉;年老時,又會在去世前燒掉其他的,因此女書能保留下來的就很少。隨著時代的變遷,女子不再纏足,不再過閣樓的生活,女書也就不再相授。就在女書即將隨最後幾位纏足老婦人一道消失之際,通過一批學者的努力,這種罕見的女性字符,終於走出偏僻山鄉,引起了海內外的濃厚興趣和廣泛關注。除了中國方面外,台灣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也有做一些研究,香港文化中心劇場,則曾以舞蹈的方式演出女書。

在中文的網站裏有人提到《雪》書,說作者是鄺麗莎。我不明白何以See會翻成「鄺」基於好奇,我用email 問她本人,很快的她回信說See 是廣東音的「四」,因為她的曾祖父排行第四,用「四」做為他的姓。她又解釋這是曾祖父在填寫姓名時,把姓和名用顛倒了,應該是姓Fong,曾祖父的其他兄弟都姓Fong,也就是廣東音的「鄺」。到底「四」並不是一個真正的中國姓氏,因此本文中我還是以麗莎女士來稱呼她。

在第二次與麗莎女士通信時,我問她是否計劃寫一本華工在十九世紀時,修築美國鐵路的小說?相信她的曾祖父一定會有很多軼事流傳在她的家族中。我對當年華工的血淚史很感興趣,非常希望有人將它拍成電影或寫成小說。據說胡金銓導演生前有此計劃,但未能實現。結果麗莎女士回說,她的第一本小說《在金山上》(On Gold Mountain) 就是寫她的曾祖父的故事。寫該書前,她曾花了五年的時間,訪問了上百的家族成員,和收集了無數的資料及圖片。《在金山上》曾是2000 年的紐約時報及全美排行榜的暢銷書,並曾改編為話劇在洛杉磯演出。不過,這本書主要是她的家族的故事,並不是專門寫華工的血淚史。

麗莎女士是個多產的作家,《雪》書是她的第五本書(2005 年出版),之後她又寫了七本書。2011 年《雪》書改拍成電影,由王穎導演,李冰冰、全智賢主演,相信是很不錯的,但它未造成轟動。

麗莎女士的作品多以華人的故事為主。在美國我們可以讀到各個種族的書籍,也非常樂見在有關華人故事及文化方面有深度的著作,在此我由衷的感謝麗莎女士努力,希望她能繼續的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