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http://www.taiwancenter.com/sdtca/index.html
  2004 年 2 月

母親的書信
新昌

﹝一﹞
進入初中後,我對語言和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開始在國文課裡,學習閱讀和了解中國的古典文學,和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而且我們這些初中生,也開始使用學來的古典言語詞彙來作文章。那時候我們也習慣了,在學校裡和同學間說的是一種語言,所謂的北京話「國語」。回到家後,我們台灣人和家裡的人說的是另一種語言。這種我們台灣人在家裡和家人及鄰居說的語言,是一種在學校裡及報章雜誌上說的,是一種「方言」。在學校裡如果有人使用這種方言講話,雖然已經沒有像在小學裡,必須被處罰罰款,但是所有聽到的人馬上會變臉色。如果說這種話的人是外省人,那當然是一種親切的表現,或是因為要使用一些好笑或低俗的字眼;當然如果說這種話的人是台灣人,那麼他﹝她﹞一定是別有用心的,意味著說這種話的人是具有分化的企圖的。

雖然我們和家裡的人說的是一種台灣話的語言,但是在語言的書寫上,我們卻到處只見到北京話國語的文字;並沒有看到日常家裡講的話,能夠字字的書寫出來。有時候偶然在報章雜誌上看到的,使用漢語拼出的台語發音,竟然都是一些粗俗不堪入耳的詞句,大部分這些用漢字拼寫出來的台語,都不是母親平常說話的詞句,這是我常常在心裡想不通的情節。

我的許多同學們不少是所謂的外省人的子弟,他們的北京話國語說得很好,我們台灣﹝本省人﹞同學一聽他們說話,就可以聽出來,畢竟他們對於北京話國語的語言學習環境,是和我們不同的。因為國民小學期間不准使用方言說話的訓練造成的習慣,我們這些本省同學,在學校裡也習慣地使用還不是很熟練的北京話國語。有時我們使用國語溝通時,因為程度有限,詞不達意,彼此之間不能完全溝通,這時就必須使用我們所熟悉的母語,才能痛快地表達意思,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通常就要放低聲音,好像做錯事般的,在四顧無人的情況下,偷偷地講出台語,來表達情感,溝通意見。這種對於語言能力的不足,以及使用時受到侮辱性環境的挫折感,對於當時每個母語不是北京話國語的學生,在小小心靈上造成的傷害,可以說是在將來長久的一生裡都會感受到的。

學習使用北京話的漢語文字寫作,是國文課的一個重要目的。初中一年級時,我們開始學習研讀論語,這是大約兩千多年前亞洲大陸中原地帶的語言,它是一種帶有文字,能夠書寫的語言。我們研讀當時孔子和他的門徒們對話的內容,並且對照著把這些對話內容翻譯成近代的北京話國語詞句,試圖去了解這些內容的當時意義,以及現代的比喻。我不但認真努力地去學習這種古代語言的內容,語詞用法和書寫方式,而且也很嚴肅、信以為真地去思考這些內容的當時和現代意義。

那時我們這些初中生也開始學習英語和代數。英語是和漢語完全不同的一種語言。它是一種以語音為基礎的語言,而且是一種只要能說出,即能以拼音文字書寫出的語言。這個語言由一群語音組成,這群語音經過長久使用的演化後,到現代已經可以簡化到,只須要使用26個字母就可以構築出所有使用這種語言的人類用來溝通的詞句。不同的語音字母,排列組合後,竟然就可以讓一群人類用來表達情意思想,互相溝通,而且可以紀錄歷史,延續文明。所有這些偉大的人類文明成就,就只靠這26個字母來執行,真是神奇不可思議啊!到底這樣的語言紀錄方式是怎樣行成的?人類是怎樣思考,才能夠發明這樣的一個神奇語言書寫系統?對於這些問題的思考,都讓我的小心靈裡充滿著好奇心,而且在以後長遠的人生道路上,也一直想去了解這些語言的奧妙。

包括漢語在內的圖形拼字書寫方式,是由人類觀察自然界的景物,描繪出山川河流牛羊象馬的形象,並且經過察顏觀色的長久經驗,繪成抽象的圖形,結合景物和抽象的圖形,而創造出來的一套書寫方式。這種圖形拼字書寫方式的文字,當然是我們現在所知道最早期人類文明的產物,最早產生在西亞的美索不達米亞古文明。但後來也在該地區生成的閃族發明了拼音文字,並開始推廣使用後,這種圖形文字在以後歐亞交界地區發展的文明中,就被拼音文字取代了。

真是神奇的很。在短短的幾年學校教育中,雖然家裡並不使用這種在學校裡學來的北京話國語,但我們這些被列入是方言家庭的學生,居然也就可以開始使用這種外來的語言和文字來溝通,甚至來寫作了。儘管說的是一種帶有方言腔調﹝即是所謂的台灣國語﹞的語言,而且在文法上的使用,也很明顯的和北京話國語有些差錯。但在寫作上,我們幾乎是可以正確地使用北京話國語的漢語文字,來表達意思,傳遞思想的。

﹝二﹞
初一的下學期,使用在學校裡學到的語言文字,我寫了一篇類似小說的短文,心裡覺得寫的還不錯,就把這篇文章郵寄到學校的刊物,去應徵一個全校性的徵文比賽。結果意外的居然被評定為第三名,而且第一、二名還都是高三的學生。我真是興奮無比,覺得這真是一種不得了的成就。但是這種語言文字成就上的努力,一回到家裡,卻是得不到鼓勵的,因為父親和母親對北京話國語的文字是比較沒有親切感情的。不識字的母親,尤其是不了解這種文章可以文以載道的奧妙,總是以為語言的事情,口說就算了。後來仔細思考,我總想那是因為我用來寫作的文字,並不是能夠表達口傳的母語,即是母親所說的話,並不能由我所使用的北京話國語文字來表達的緣故。母親所說的話語,以及我們在家裡日常生活裡所說的話語,竟然沒有一種通俗的文字來一字一句寫出,紀錄下來,這是多麼令人失望遺憾的事實啊!母親和父親無法鼓勵我多寫作,當然令我相當失望,但是他們還有另外一個不能當場說明的背後原因。那是文學寫作之路,將會牽涉到思想表達的事情,以及一些文藝活動的人事問題。這些當時我並不知道的總總背後問題,等到後來我上了高中、大學、研究所的幾年裡,才逐漸地明白了,而且到了那時也才十分地了解父母親們當時的深思遠慮,那實在是只有經過一種從來沒想到的改朝換代過程,才能得到的人生痛苦經驗。

初中時代,另外有件文字寫作,曾經讓我驚愕不已,而且對於該作者相當仰慕。那時有位同班同學,居然在校刊上發表了一首新詩,獻給他父親,作為慶祝父親五十歲生日的禮物。一個少年人,竟然能夠使用不是他的母語的文字,來寫一首詩作為獻給父親的祝壽禮物,而且使用的還是那是我們並不知道可以那樣創作的新詩格式。那首詩篇,簡單的幾行字句,卻把一個少年人尊敬父親,仰慕父親,感謝父親,以及期望父親身體永遠健康的內心情感,似乎明白但也隱約含蓄地表現出來,真是純情之作。我不知道他父親的感想如何﹝想來也該震驚不已吧﹞,但當時在我小小的內心裡,卻造成了很大的衝擊。我不但思想著,為何和我這樣同年紀的少年人,會有這麼感情豐富思想周到的想法,而且還能夠使用巧妙的文字和新詩的文學形式表現出來?同時我也想去了解這種新詩的格式,它和傳統的絕句律詩和詞賦到底有什麼關係,為何我們使用台語的人,並沒有用這種新詩的格式的台語來說話?是不是因為台語沒有方便通俗的書寫文字的工具,而不能產生使用這種開放的格式來寫新詩的可能性?

我們這些初中生,從開始學習語言文字以及數學的環境中,也開展了同學之間的摯情。這種同窗的感情是純真而摯愛的,是人類成長過程中少年們的一種真摯友愛的感情表現。我到現在,還和當時再一起的許多同學時有聯絡。儘管從少年時候到現在已有相當時間,我們之間也有巨大空間的隔閡,但是當我們再聚會一起時,還是流露出當年真摯的友情,珍惜著那時建立起而遺留下來,到現在還能夠表現出來的純真。

我的同學之中,除了大多數的台灣福佬人和一些外省人外,另外還有幾位是台灣客家人。客家人和福佬人一樣,所說的語言也是無法用北京話國語文字逐音逐字逐句的紀錄出來,但可能客家人們對於語言的使用比較有天份,因此說的北京話國語,相對的就比較沒有福佬人的台灣國語腔調,使用的文法也比較接近正統。我對於客家話是一竅不通的,但我有幾個客家人的同學好朋友,他們家族也住在市區裡,而不是像住在附近的鄉鎮同學們,只有上下學才坐車通學到市鎮裡。因此我有機會和他們接近來往,其中有幾位甚至也認識了他們的家人。我從小就認知的感覺上,一直覺得客家人是熱情的族群,是一群能夠表現親切感情以及強烈愛恨的人們。和他們相處時,總是感受到被關心、被照顧的情感。我能夠意識到這樣的強烈感覺,其中當然有許多原因,而最主要的還是語言溝通的因素。這些住在市區的客家同學和他們的家人,都能說流利的台灣福佬話或北京話國語,在有我存在的場合,他們並不堅持使用只有他們自己才聽懂的客家話。幾個當時比較親密的客家同學們,在放學後還曾經熱心地教我如何說客家話。我到如今還隱隱約約地記得幾句簡單的客家話,只是講起客家話來,已經詞不達意了。這些同學之間的語言教學,也讓我領悟到,語言的學習方式應該能夠直接和該語言是母語的人學習,這樣直接對話的教學,可能才是最有效的學習方法。在這樣的對話裡,也才能事半功倍地學到,像從母親那裡從小學到的母語一樣。

在這樣短暫的學習客家話期間,我也了解到,客家語言也有四縣和海豐陸豐之分,說的話用的詞稍有不同。有時我也會看到幾位客家同學之間,對於用詞用語的不同各作解釋,甚至辯論得面紅耳赤,真是有趣的很。

﹝三﹞
我的同學中,也有些很特別的人物。我們教室前排中,坐者一個看來很溫順斯文的同學,皮膚白白的,好像很少曬到太陽,不像我們大部分的屏東孩子,都是曬的黑黑的。這位看來很特殊的同學,後來是我的少年好友之一,在這裡我要稱呼他為 W 君。 W 君是相當用功的學生,平常卻是獨來獨往的。上下學時,經常看到他騎著一部可以變速的輕便腳踏車,不像大多數的我們都騎著只有單一速度的國產腳踏車,不但不能變速,而且相當笨重。不過我們的笨重腳踏車的好處,是可以載重,也可以載客﹝同學﹞。 W 君的輕便變速腳踏車,太過嬌嫩,不能載客,因此 W 君當然難免都是獨來獨往的了。 W 君的功課很好,課間休息的時間,也常常看到他不離座位,一直在溫習功課。

有一天,在學校的課間休息時,我從教室的後排座位走到黑板前的講台邊,正好走過W君的座位旁。這時 W 君正專心地在讀一些東西,我不經意地向他座位的方向看去,才注意到他是在看著幾張書信類的紙張,書信裡頭寫的都是英文字母。我心裡想著 W 君的英文程度一定相當好,居然能夠閱讀英文書信,而且可能還可以使用英文寫信呢!後來一位和 W 君從小學就已是同學的好友告訴我,那是他母親寫給他的書信,而且是用口語的台語寫的,使用的書寫文字是英文字母拼音﹝羅馬拼音﹞寫成的台語文。

據說,W君的家庭成員大都是基督教長老教會的信徒,他們從小就上長老教會的禮拜堂,而且他們從小就學過「白話字」。那是一種使用英文字母來書寫的台語文字,長老教會裡也使用白話字書寫的聖經,因此做禮拜時,可以毫無問題的使用台語來演講,談話及閱讀。他們也出版白話台語文的書籍。

母親寫的書信,而且是母親用她所說的母語寫的書信!母親把自己口語所說的話語,寫給自己的兒子!將心裡所想的,眼睛所看到的,將對自己兒子所期望的,母親從自己口裡說出話語,然後逐字逐句地寫成可以閱讀的書信,寫成一封可以讓兒子在學校裡閱讀的書信。這不是我夢魅裡一直想著,一直渴望發生的事嗎?我所認識的 W 君,他的母親竟然可以用自己口說的語言,化成文字,寫成書信,給自己的兒子閱讀,這真是人類家庭裡莫大的幸福啊! W 君的母親到底是怎樣的一位女性呢?這樣富有文學氣氛的母親,雖然從未見過面,但是她在我的心裡,應該早就是我所仰慕的一位母親吧!

過了幾個月後的一天,我們班上正在上課時,突然教室外面走進來一位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女人。她向在黑板前的老師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走向坐在前排的 W 君,低聲地在他的耳旁說了一些話。 W君聽了那些話,馬上一言不語的低著頭,提起掛在書桌旁的書包。他把書桌上攤開的課本放進書包裡,背起書包向老師行個禮,就跟這位白衣護士走出教室。望著走出教室的 W 君和白衣護士,我們的老師只是輕聲地說:「這位同學的母親去世了!」

﹝四﹞
初中時的日子是快樂的時候多於緊張的時候,彷彿是只有考試期間,才會顯出一些緊張的氣氛。平常每天放學後,我們班上幾個同學們總會留下來,在學校的操場邊防空洞附近複習或預習功課。主要是把當天學到的功課複習一遍,做完習題,並且預習以後要上到的課程。我們還花很多時間在記英文單字,了解英文文法;柯旗化的英文文法和梁實秋的英漢字典,是我們常常帶在書包裡的兩本大書。在這操場防空洞邊,我也學到了一些客家話。星期六的下午,則是我們打網球的快樂時光。

我們打的是一種軟式網球,據說是日本人根據西方的硬式網球加以改進,使得比較適合東方人的柔軟哲學,因此只有在日人影響下的世界:日本、台灣及韓國,才有這種球類運動。顧名思義,軟式網球的球是橡皮做的,打了空氣後極有彈性,使用的球拍也是富有彈性的木架和纖維絲線,因此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氣,便可以把球打的很遠。把球打出去,打得遠遠的,並不是問題,而且不太需要靠強壯的手臂和腳力,因此人人都可打。雖說如此,軟式網球的哲學卻相當深奧,必須要靠柔軟和剛強並用,即是柔中帶剛,剛中帶柔,變化無窮的東方哲學。精通軟網的高手就像武士道裡的忍者,靜中有動,動中有靜。打球時方式很多,普遍用擊拉抽切,以至於送出去的球,到達對方場地時變化極多。常常使得招架人,不但要看球,也要看打球人的身體手腕動作,才能對於落地的球速度和方向,做出正確的判斷。高手發球時經常可以把一個球切得扁扁的,速度雖是慢慢的,但一等到落地,便見快速地向左或向右一滑,根本讓接球邊無法預料,更不論招架了。觀看軟式網球的高手過招,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只見球場上的兩人,聚精會神,出手或緩或急,抬腳轉手,奇招?出,險招化解,有時看著腳陣,也可以感覺到高手的內涵,甚至也可以預料兩強相爭後的勝敗。

W 君, C 君, Y 君和我,都是住在市區的同學,也是彼此之間比較合得來的少年人。因此幾乎每個星期六下午,我們都聚在一起打網球。我們經常打網球的地點,是在中山公園的水泥地網球場,隨到隨佔,而且要使用自己帶來的球網。我們極大多數的時候,都是四個人打雙打。只有少數時候,因為沒有空的場地,我們只好和已在場的人充數合打。大部分肯讓我們也一起打球的,好像都是麟洛來的客家人,個個本事高強,也讓我們學到了許多,球藝進步不少。

C 君和 Y 君的家庭都是住在市區裡的客家人。 C 君的家裡是市裡最早開業的婦產科醫院之一,對於生物的知識知道得很多。初一我們上博物課時,有時在課堂上解剖青蛙,了解動物的身體內部結構。 C 君說他們家每天都需要解剖許多隻青蛙,來決定一個女人是否懷孕。對於這些說法,我們興趣很大,很想知道為什麼需要青蛙?但是可惜的是,當時並沒有任何人能告訴我們到底為什麼。 Y 君的家裡是當時極少數在市郊附近種田的農家,是我在週末或和暑假時常常造訪的地方。 Y 君家裡儲存農具的小屋子裡,珍藏著一把鋤頭,據說是祖父時代客家人和福佬人械鬥時,曾參與其中使用過的武器,鋤頭上還留有一些血跡, Y 君有時就拿著那把鋤頭,摸著頭柄上已經生鏽的鐵片說,那是福佬人的鮮血。對於這樣的說法,我雖一直半信半疑,但望著Y君快要超過六呎的巨大身軀,在他面前,卻是一聲也不敢吭的。

剛開始打網球時,我們並沒有球網,因此每個星期五都要到學校的體育組去借。有幾次正好球網事先被借走,我們就懊惱不已,好像整個星期盼望的歡樂,就被徹底摧毀了。有一次,有位高三生,居然借了球網兩三個星期,還不交還。問了體育組這個學長的姓名和住址,我們四人就騎著腳踏車按址去找人了。當時這個高三學長好像是網球校隊,也是校刊的主編,名字是 Kho kong iu:。我們那時並不知道言午許的台語讀成 kho,因此找到了並不是很清楚的地址後,C君馬上就問出來開門的人說:「你們這裡有沒有 Chi kong iu:?」那人一聽,連忙說:「沒有!沒有!我們這裡沒有養公羊!」懊惱的我們,在市街上遊蕩了整個下午,一事無成。到了中山公園的網球場,也沒有看到麟洛來的球友。過了週末後回到了學校裡,我們幾乎整個星期都不再談球網的事情了。

經過這些挫折後, W 君覺得每次都要向體育組借,非常不可靠,他就自己買了球網讓大家用,因而我們每個星期盼望來臨的快樂時光,就有了比較穩定的期望了。

﹝五﹞
W 君變成好朋友後,隱隱約約地我也開始知道了一些他家裡的事情。據說W君的母親在日據時代受過良好的日語教育,在長老教會成長的環境下,也學會了使用白話字來書寫台灣福佬話語。不知是經人介紹還是自己認識的,和W君的父親有了婚約後,竟然身體不適,經過醫生診斷後,認為得了不治之症,可能只有兩三年的生命。 W 君的父親深愛著她,便和她馬上結婚,不管如何,希望有生的幾年能夠生活在一起。他們結婚後, W 君的父親從此細心地照顧她。本來醫生說只有兩三年的生命,誰知道她卻和 W 君的父親一起快樂地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時光,而且也有了心裡深愛著的兒子。等到兒子上了初中,學了英文字母後, W 君的母親終於能將母語說出的心裡話,用白話字的書寫方式,逐字逐句寫出給他閱讀。

唸高三時,因為準備大學聯考,有一陣子我和另外一位也住在街道嘈雜區域的同學,每天晚上都到 W 君家裡讀書,互相切磋。有時讀得太晚了,就在 W 君家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後才回家。 W 君的住家很安靜,我們在一間日式的大房間裡讀書,睡覺時就把棉被舖在榻榻米上。諾大的房間裡就只有我們三個人,房間面南邊的幾張紙門打開後,就面對著一個空曠的庭院。房間和庭院之間,有條木板的走廊。走廊的另外一邊有個階梯,下了階梯,就可以在庭院裡走動。這個庭院那時看來,幾乎空無一物,無花無草,只在靠近木板走廊邊,還留有一棵楊桃樹,高大茂盛。可以想像,當年春天來臨,楊桃花開時,庭院裡應該是滿園萬紫千紅,百花齊放,鳥鳴蝶飛。這時有情人打開紙門,坐在木板走廊上,迎風賞花談心的景象,大概只有人間天堂才能比喻。在這樣賞心悅目的環境下,加上無憂無慮的生活條件,而且又和心愛的人生活在一起,難怪上天﹝上帝﹞見到生活在其中年紀輕輕的W君母親,竟然不忍拆散人間的美景,就讓她多活許多年了。

少年時的我,常常幻想著詩情畫意的景象,總是憧憬著一些隨心順意的事,遇到與心所想與意不同的情況,常常會記掛,悶在心頭裡。這種不順心的悶氣累積多了,久而久之,有時睡覺時便會全身發燒,熱汗如流。汗流之時,同時也把不遂心意的悶氣,完完全全的排泄出去。睡了所謂的盜汗之覺,身體上反而覺得一陣清爽,彷彿重生一般。高中時期,諸事繁忙,不如意的事,每每皆是,因此盜汗的夜晚也特別多。晚上在 W 君家讀書睡覺時間多了,我夜晚盜汗之事,不免 W 君家人也察覺到了。

有天早上,在W君家睡起來要回家時,他的小姑來告訴我說,W 君的父親要和我說話。我心裡想著,大概他父親不喜歡我們晚上經常在他家讀書睡覺,可能要我們停止這樣的打攪。小姑帶領著我走進一間書房兼辦公室的房間,W 君的父親坐在一張椅子上。這是我第一次和他正式的見面,他穿著一件麻紗質料的內衣,白皙的面孔,不瘦的身材,看起來身體很好。他問我身體好不好?最近有否看醫生?我說身體很好,沒有任何不適之處,也沒在看醫生之中。他聽後點點頭,然後很嚴肅地說,要我特別注意身體的健康,尤其是肺部,不要過度勞累。我當時維維諾諾,只是慶幸晚上有同伴讀書的特權沒有被剝奪,並沒有覺得那是一種特別的關心。可是長久以來一直到現在,每當我心情鬱悶,情緒惡劣的夜晚,睡覺時籠罩在熱汗淋漓的夢魅中,早上清醒後,W 君父親關心我的話語,以及那時見面的情景,常常會出現在我的心頭裡。我覺得他一直在告訴我,人生是短暫的,不可和過去的遺憾計較得失,必須珍惜自己,才有重新做人的機會。往往我就會放棄自暴自棄的念頭,開始過著改過重生後的生活。

﹝六﹞
我真幸運,所認識的同學和他們的家人,有許多人對我相當關心。W君的父親是其中一個很特殊的人,在他的一生中,盡其心力,關心照顧自己相愛的人,並且能夠把這種愛心延伸到兒子的同學。一個人一生裡能夠接觸到的人,實在有限。但是在我成長過程中,所聽過的、見到過的少數有限人們裡,卻已經知道有一位母親,曾經想盡辦法將母語說的話語寫成書信,把她的心事以及鼓勵的話語寫在紙上,讓她的兒子來閱讀。我雖然沒有見過她本人,但是卻見到了一生中熱愛她的人,曾經受到他的關心,而且他的關心竟然也持續下來,還繼續存在我的生命中。仔細想想,我們個人生活的小小週遭,不是已經存在了許多愛情故事嗎?而且這些故事裡凝結的情愛,也會延伸持續,終於讓這個世界上也存在著許多關心我們,愛護我們的人們了。

﹝後記:這是我個人經歷過,所知道的一個故事。也許事實上發生的事情,和我所說的故事,根本不是那麼正確符合。如果真是那樣,我寧願相信我所知道的,經歷過的故事。﹞
2004.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