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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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 年 12 月

重逢
子詩

 ( 一 )
文義翻開書本,書本裡夾著一朵壓扁的白玫瑰,他怔怔地望著白玫瑰發呆,一股想要見兩個弟弟的慾望,猛地湧上心頭。那朵白玫瑰是他從雙親的棺材上面取下的,當時他拿了三朵,自己留下一朵,把其餘的兩朵給了羅勃與大衛,如今玫瑰猶在,而他們不知人在何方?
這幾年來,他心裡存著一股想找尋兩位弟弟的強烈念頭,它帶給他求生的勇氣及繼續生存下去的力量。靠著它,他才能支撐到現在。去年冬天,他拿到了伊大的博士學位之後,便接受了內大的聘書,回到母校執教。想到這裡,他匆匆地在心中做了決定,他打算明天去找私家偵探,幫他找尋失散多年的弟弟。
文義走進了私家偵探的辦公室,他把來意向傑姆‧史那特先生說了一遍。
「名字?」傑姆拿起了一支筆問。
「羅勃‧雷蒙與大衛‧雷蒙。」
傑姆一面把名字寫了下來,一面問:「你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十六年前。」文義黯然地回答。「那時羅勃是八歲,大衛才剛滿五歲而已。」
「你的雙親還健在嗎?」傑姆抬頭問。
「他們已於十六年前,因飛機失事,而雙雙去世。」
「辦理領養手續的律師是誰?」傑姆精明地問。
「柏里律師。」文義回答。
「柏里律師人很保守,他一定不肯把領養人的名字告訴我們。」傑姆若有所思地說。
「我曾經請求他把領養人的名字告訴我,當時被他一口回絕了。」文義苦笑著說。
一股沉默在他們之間散佈開來,好半晌,文義首先打破了沉默:「你能幫我找到他們嗎?」
「我不知道。」傑姆老實地回答。「如果我找到了他們,而他們不願見你呢?」他像想起什麼似地問,
文義心猛一抽,他在心裡吶喊著:弟弟,我親愛的弟弟,你們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骨肉,怎麼會不肯見我?「不會的。」他衝口而出。
「在我廿年的私家偵探生涯裡,我看盡了世間的炎涼百態,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的。」傑姆世故地說。「他們長大以後,可能把往事都忘光了也說不定。」
文義臉孔扭曲著,他心裡十分難受地說:「假若他們真的不想見我的話,我也不勉強他們。」
「一有了好消息,我會馬上通知你。」傑姆站起身來,擺出一副送客的姿態來。
周末晚上,傑姆買通了柏里律師事務所的清潔工伕,偷偷地溜進了事務所裡,他在文件檔案裡找到了領養羅勃和大衛的兩對夫婦的姓名與地址。

( 二 )
那天晚上,布朗先生回家後,由布朗太太處獲悉了文義找尋弟弟之事,心中一時大為震驚,這幾年來,他一直把大衛視為己出,他送大衛去聖‧馬克私立中學唸書,中學畢業後,大衛進了耶魯大學。耶魯及聖‧馬克是布朗家族中每個男孩受教育的所在,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及他自己等祖孫四代都是進這兩所學校唸書。
布朗先生目前擁有波士頓市最大的一家律師事務所,他對大衛抱有極大的期望。大衛今年是耶魯大學的四年級學生,他已經申請到哈佛大學法學院的入學許可,打算九月入哈佛唸法律。布朗先生打算等大衛哈佛畢業後,自己親手訓練他,等自己退休時,大衛就有能力接掌律師事務所的業務。如今文義所雇用的私家偵探,突然出其不意地來了電話,萬一大衛知悉自己的身世後,心裡一時承受不住,可能會發生自暴自棄的心理也說不定,如果他就此拋棄了大好的前程,豈不是辜負了自己這幾年來對他的期望嗎?
一剎間,布朗先生心裡有兩股思想交戰著:理智告訴他,他應該把身世告訴大衛,但情感上卻又怕大衛一旦知悉自己的身世後,會產生一種自暴自棄的心理,那豈不是會毀了他一生嗎?他思索良久,最後理智終於戰勝了情感,他決定把身世告訴大衛。
「明天大衛回家時,妳應當把文義找他的事告訴他。」布朗先生決斷地說。
「他會不會怪我們一直瞞著他不是我們親生的兒子,而是我們從外面領養回來?」布朗太太用一種擔憂的聲音說。「他會不會因此而疏遠我們,把我們當做陌路人看待?」
「不會的。」布朗先生搖著頭說。「大衛不會因此而疏遠我們。」他安慰她。
周末上午,大衛開車回家。他一進大門,就看到布朗太太悶悶不樂地坐在客廳裡等他。
「媽,您怎麼啦?」他關心地問。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你…」布朗太太欲言又止。
在大衛的追問之下,她終於把他的身世,一古腦兒地全盤道出。
「文義想見你一面。」布朗太太最後說。
她的話,勾起了他那份埋藏在心底的久遠記憶…史蒂夫…羅勃…黑色、黑色的短髮,深邃黑亮的眼珠悲哀地望著他,他身邊響起了一陣悲傷的童聲:「我要你們永遠記住,我非常愛你們…大衛,我愛你!…」
「媽,我記起來了!」大衛突地大叫了起來。「我記得史蒂夫,他有一頭黑色的短髮,對不對?」
史蒂夫是文義的英文名字。
「大概是吧。」布朗太太不太確定的語氣。「這十幾年來,我們一直把你視為己出,希望你不會因此而把我們當做陌路人看待才好。」布朗太太憂心忡忡地說。
大衛從她眼中看出了那一抹疑懼來。他馬上伸出手來,親熱地擁抱了她一下。
「媽,您是我唯一的母親,我非常愛您。」他熱切地說。
聽了他的話之後,布朗太太心中的一塊巨石方才落下了地。

( 三 )                                         
楊文廷小心翼翼地從字典裡取出了一朵壓扁的白玫瑰,白玫瑰是史蒂夫從棺材上面拿下給他的。這幾年來,他一直珍藏著它,看到了它,就像見到史蒂夫本人似的,他永遠忘不了當他們的車子開走時,史蒂夫在車後哭喊著追逐車子的景象。
那一年,楊教授夫婦到內大做研究工作,他們夫婦婚後一直無出,便從柏里律師處領養了他。
「我要用母親生前替我取的中文名字。」他固執地堅持著。
楊教授夫婦答應了他的要求,從此他的名字便從「羅勃‧雷蒙」變成了「楊文廷」三個字。
三個月後,楊教授在內大的研究工作終於告一段落,他便隨著楊教授夫婦返回大陸定居。
那天晚上,楊教授告訴文廷,史蒂夫委託了一位私家偵探尋找他,私家偵探打電話到清華大學來,他們在電話裡聊了好一會兒。
「他問你要不要見史蒂夫?」楊教授慈祥地問。
「要。」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他們已經有十六年沒見面了,十六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不知道史蒂夫是不是還長得跟以前一樣?他長得像自己嗎?三兄弟中,他跟史蒂夫兩人長得像母親,都是黑色的頭髮,大衛跟父親長得最像,棕髮褐眼,兩人彷彿從同一模型鑄造出來似的。
「史蒂夫打算替你申請美國大學的研究所,你可以用留學生的身分去美國深造。」楊教授說。
文廷現在是清華大學研究所的研究生,出國深造是他一向追求的願望,多年的夙願,如今終能得逞,心裡的那份高興,實非筆墨所能形容。
「等我拿到博士學位之後,我會馬上把您們接去享福。」他笑著說。
坐在一旁的楊太太,樂得合不攏嘴來,她笑瞇瞇的說:「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也不枉我們培養你的一番苦心。」
「你明天還要去天安門示威嗎?」楊教授問。
「嗯。」他點點頭。
自從大陸民主自由運動興起之後,他幾乎每天都代表清大研究生去天安門參加和平示威。
「雖然只是和平示威,但是行動舉止還是要小心一點,知道嗎?」楊教授滿臉嚴肅地叮嚀著。
「知道了,爸。」
以後的一個月中,他忙著辦理護照,忙著參加飢餓示威,每天過著充實而忙碌的生活。
楊教授運用他的人際關係,很快地幫他辦妥護照,由於他是在美國出生的緣故,美國領事館那一關也順利通過,行程訂在六月五日。
天有不測的風雲,烏雲逐漸無聲無息地飄浮了過來。中國學生和平示威運動進入第七週後,中國政府終於採取強硬的態度,爆發了舉世震驚的「天安門事件」。
事件發生的前一天下午,文廷興高釆烈地參加了六萬人民的大遊行,慶祝他們以和平的方式,勸退了武裝軍隊,讓軍隊退出天安門廣場。大家手拉著手,一排排地向前走,口裏高聲喊著民主自由運動的口號。一時萬頭鑽動,聲勢浩大。
一群熱血澎湃的年輕學生,忙著把一座紙紮成的自由女神像豎了起來,自由女神像高達三呎,廣場上的群眾對著自由女神像高聲歡呼,士氣高昂,一時歡聲雷動,穿入雲霄之外。
那天晚上,人民軍用擴音器向廣場內的學生宣佈臨時戒嚴法的成立,要求學生馬上退出廣場。
聽了戒嚴法的宣佈之後,廣場上的學生馬上分成兩組:一組繼續留在廣場上,要等中國政府答應他們的要求,否則絕不退出廣場; 另一組先行回去,等明天早上再回廣場參加示威。
文廷被分配到第二組,他先回去,明天再來廣場參加示威。
午夜時分,陸續傳來了學生與人民軍發生衝突的消息,一時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剛開始時,文廷以為中國政府只用催淚彈及橡皮子彈來驅散人群,他做夢也沒想到中國政府竟動用了大批的人民軍及坦克車,許多學生中的菁英都在這次事件中壯烈地犧牲了。
自從雙親去世後,文廷緊守著母親生前的告誡: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就再也沒有流過眼淚,直到今日為止。當他想到今天下午一起遊行的許許多多同伴,他們只為了一個堅定不移的信念,竟遭人民軍機關槍的無情掃射,而喪失性命,他不覺地掉淚了。
第二天,楊教授為了文廷的安全起見,不准他出門。六月五日,他在父親的護送之下,啟程赴美。

( 四 )
他一下飛機,文義遠遠地就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文義,他們兩人長得真像,讓人一看就知他們是親兄弟。
他靦腆地走了過去,口裡怯怯地問:「史蒂夫?」
文義向他燦然一笑,他的害羞在文義的笑容中,頓時融化掉了,他們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
「我們兩個人長得真像!」文義笑著說。
一路上,兩人興奮地暢談別後的情況。文廷像想起什麼似的問:「大衛來了嗎?」
「他昨天中午從波士頓開車上來,大概晚上九點鐘左右就會抵達。」文義回答。
晚上文義請他到一家法國餐室吃飯,文義替他點了一客烤鴨,這是他生平首次吃法菜。侍者上菜後,他迫不及待地嚐了一口,忍不住批評道:「法菜味道雖然不錯,但是比起我們的北京烤鴨,畢竟還是稍遜一籌。」
文義愛憐地望著他,笑笑不語。
飯後,文義把他帶回住處。文義泡了一壺高山茶,兩人在桌邊坐下。
「你一日無茶不歡,我也跟你一樣,非常喜歡喝茶。」文廷啜了一口茶。「我們雖然生長在不同的環境,但是我們是親兄弟,仍然有很多相同的愛好與習性。」
「嗯。」文義點點頭。停了停,他若有所思地說:「最近我打算買一幢房子,你可以跟我一起住。」
「好的。」文廷欣然同意了。
驀地,一陣門鈴聲響起,他們兩人同時站起身來,向大門跑去。門開處,站著一個高大的棕髮男孩,眼梢眉目間,依稀是當年大衛的模樣。
「史蒂夫!」大衛激動萬分地望著他。
說完,他突然哭了出來,文義伸出手臂來,緊緊地擁抱住了他。好一會兒,他方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文廷。「你是羅勃!」他高興地叫嚷著。
文廷也伸出手臂來,他們三人親熱地擁抱在一起。經過十六年的分離之後,三個親兄弟終於重逢了。
三兄弟肩搭肩地朝客廳走去。他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文義微笑著說:「大衛,聽說你訂了婚。」
「我們已經鬧翻了。」大衛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怎麼啦?」文義關懷地問。
「她人很霸道,堅持著我一定要在你與她兩個人之間作個選擇,她不准我來見你們。」大衛氣憤地說。
「如果她真心愛你的話,根本就不會介意你的身世。」文廷代抱不平地說。
「你這次為了來見我們,付出了太多的代價。」文義滿臉歉疚地望著他。
「為了見你們,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大衛頓時豪氣萬丈。
文義粗大的手掌蓋住了他的,感動地說:「好兄弟!」
文廷也伸出了手,他的手掌蓋住了他們的,三兄弟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