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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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台灣： 一些明亮的片段
葉維廉
編者按：本文作者葉維廉教授是聞名於世的雙語詩人，翻譯家及詩學美學理論家，在中國文學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葉先生早年畢業於台灣大學外文系，師大英語研究所，後負笈來美，先後獲艾荷華大學美學碩士及普林斯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葉先生自1967年起便任教於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教授比較詩學，道家美學，英美現代詩及詩作坊（Poetry Workshop）等課程，並擔任比較文學系主任。
葉先生在學術上貢獻最突出，最具國際影響力的，首推東西比較文學方法的提供與發明。葉先生創作豐富，至今已出版著作四十多部，其中詩集二十多部。代表詩作有《賦格》、《愁渡》、《花開的聲音》、《松鳥的傳說》等，散文集有《萬里風煙》、《歐羅巴的蘆笛》、《一個中國的海》等，主要詩論集有《中國現代小說的風?》、《秩序的生長》、《飲之太和》、《比較詩學》等。同時，葉先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翻譯家，他的英譯中的著作有《荒原》與《眾樹歌唱》、中譯英有《Chinese Poetry: Major Modern and Genres》、《Lyrics from Shelters : Modern Chinese Poetry 1930-1950》、《Hiding the Universe : Poems of Wang Wei》等等。
葉教授曾入選「中國現代十大傑出詩人」。他的童詩《樹媽媽》被台灣行政院文化組選為1997 年度最佳兒童讀物。
1. 「我們喝的也是人與人的溫暖」
一九五五年，在我從香港剛到臺北的第一個下午，因為已經有大半天沒有吃東西，自己從基隆路「現在的舟山路」宿舍摸出來，糊裡糊塗的， 摸到公館那當時還是荒郊野田的臺北市的邊緣地帶，在街角好不容易找到一棟低矮的木頭房子，才發現有花生湯和油條。那時候是新台幣五毛錢一碗，好吃極了，比我家鄉的杏仁糊還溜還甜。但不是因為花生湯好吃，而是因為那份令人難以忘懷的招呼，那穿著又舊又補的衣服的 「阿婆桑」，她明明聽不懂我的廣東國語，竟是那麼滿臉笑容的親切，為我擦乾淨座位 和熱騰騰攤子前的板條桌面，嘰哩咕嚕地說了許多我聽不懂但完全可以感覺出來、大概是慰問我是否舟車勞頓的話，是那樣熱心、淳樸、樂天和克難，使我突然又回到故鄉之感，和香港對外地人的冷眼、猜忌或漠然如遊屍的氣氛，真是恍如兩個世界。同樣地，入夜後，車塵落定，在極暗極暗的街燈下賣一元一碗 「切子麵」的老陳，簡單的麵攤，沒有甚麼材料的湯麵，上面頂多有一塊薄如紙的瘦肉，但吃起來直是一團暖氣，我想，如果真的分析起來，喝的恐怕還是味精湯吧了，但我們喝的也是人與人的溫暖。
2. 三輪車
三輪車，是我最懷念的事物，打個比喻，由甲地走到乙地，可以採取兩種方式。有人為了快些到達目的地，目光只向前面看，專心一致，一口氣不停地走，四面景物視若無睹，這是趕路式； 但也有人，雖然也要到達目的地，但慢慢的走，悠哉游哉，東看看，西看看，吸取一路風光景物，和景物建立一種熟絡的接觸，這是散步式，比趕路式有詩意有人情味多了。但如果一定要代步，乘汽車是趕路，坐三輪車是散步，目的地既可達，賞心悅目的景物也可以擁抱。我喜歡認識地方，把看地方看成結交朋友那樣去看的緣故，我很喜歡步行，其次便是坐三輪車。我敢說，我雖然是一個來自外鄉的人，我比許多原來住在臺北市的人更熟識那時的臺北，大街小巷，我很少是不知道的。
在談戀愛期間，我坐三輪車的機會較多。談戀愛期間，坐三輪車便太有情調了， 可以親密而不怕人看見，倚肩相摟，披髮迎風，任閃動的景物，如抒情的音樂，點逗你們情感起伏的跳動，至于綿綿細語，還比咖啡廳方便。事實上，三輪車，對情人來說，可以說是一個活動的私有天地，怎是豪華的計程汽車可比！及至下雨，加上了帆布雨篷，更是另有天地非人間了。
3. 會說話的美的形式
美之為美，都是因為有了跳動生命的緣故，所以，一些靜物，如房屋，突然會如靈魂從衣服裏跳出來那樣流露著一些生命的躍動，靜靜的用它們獨特的方式對我們說話，譬如六十年代看到的臺北大稻埕的貴德街，我們走在那條時間被靜止在深巷的街上，看兩旁荷蘭式雕欄的陽臺，英國式的門閣，法式漢味的樓梯…聞著從倉庫深處飄出來的濃烈的茶味，突然仿佛
自遠遠的河面
顫動著
雨霧中寂寂的屋脊
馬蹄由卸貨的碼頭
一路得得的
把狹窄的一條小街踏成一支歌
孩子們從黑色的地窖傾出
追逐著
還在弄衣帶的女子們的背影
神秘的茶葉洋行
終于把不測的深度
開向稚氣好奇的眼睛
頓然，我們仿佛回到了清代的日子裏，當載著福建來的紅木荔枝家具、黑綢布、一些石板、一些古玩、和唐山的種種異品，從海外沿著淡水河到了大稻埕來換取臺灣的茶葉；仿佛聽見怡和洋行外面碼頭的呼喝，貴德街男女老幼的前呼後擁。如果你那時去過貴德街，你會像我一樣，細細品味每一個設計獨特的門面，完全依照荷蘭的方式，競相爭異，透雕的花窗，深長的柱廊…你也會看到那有名的陳家，一直拒絕改建為一百倍以上利潤的高樓，?的是要保存一種美的形式，你會從凝重的大門望進去，看那每一級樓梯上所鑲的鏡子，至于那裏面的法式漢味的家具，他們擁有的全臺灣的第一具抽水馬桶…和那些洶湧著晚清的聲音的古物，現在不知變得怎樣了？
4. 那些滿身浸在甜蜜裏的日子
1958。 那些日子啊，無牽無掛，意氣高揚，滿身浸在甜蜜裏，無數的黃昏，我在臺北的孔雀行的迴廊下，等待一個光環洋溢的女子，從一部斑駁的黃色公車9號踏下來，一件從背後扣緊的粉彩毛線衣，款腰間灑下扇形的大蓬裙，輕輕擦著足踝搖行向我而來，隨著她的裙子旋轉的律動， 我們舞入草山盛放的櫻花裏， 舞入彎曲多變的山溪沿岸各色各樣的羊齒植物間薑花閃爍的白色，聞雨煙裏蒸騰起來若有若無的清香，從叢叢無以言說的層層變化的綠色升起來，草綠、藍綠、黃綠、紫綠，筆筆都是莫內的顏彩，上上下下隨著陽光的照射的水珠搖動，手牽手， 手“牽手”，走過危危欲墜架在深陷峽谷上叫做天長地久的吊橋，有驚無險，上阿里山，沈入廣闊安詳沈思的雲海上…輕易自然暢快的乘興…
5. 臺灣山村雨景
離開機器切入人聲的臺北，正好迎上午後的滂沱的驟雨，風雨中的田野別有一番風味，但你得捨正道而從小路，在曲曲折折的迂回裏，才可以有景色的突變的喜悅，稻田以外還是稻田，但在雨中，每一個金黃的波動都是淋漓欲滴的美麗，在雨中，所有的活動都是連綿?現的，雨好像是分層的珠簾，一進又一進的，引向無窮。
a.
雨霧裏
山影
緩緩地
一層一層地
被剪出
竟是如此的輕！
竟是如此的薄！
b.
滂沱！
好深沈的靜止！
一隻白鷺
劃過綠色的雨
無聲地
停在
水牛的身上
任雨水
從它的嘴尖滴下
滴 滴 滴
滴在那麼溫馴的牛背上
從竹東轉入北埔，穿過雨水洗淨的破落的磚屋，我們進入密竹夾道的小公路，向珊珠湖，沿著一段彎彎曲曲的小河，河叫什麼，流自那個高山，我們不知道，也不著意去追查，原始、自然、未被干擾。 我們站在晶光折射的雨後的吊橋上，看樹叢垂條晶瑩欲滴，仿佛是約定似的，一條竹筏載著新割的竹子漂入雨霧裏河霧裏
c.
為送
那獨篙的竹筏
到對岸
晨光
把小河
自沈默中
浮起
為讓竹筏
輕輕流入
你我
相溶後的凝視
水煙便
向我們的左右
散開
對岸是嫩竹子叢穿插的山巒，層疊延綿，數里入雲峰，河邊叢樹間偶然出現幾間農舍，穩穩的坐著，仿佛一二千年了，永久的那樣拙樸堅忍
d.
奮發的夏木裏
苔綠的瓦塊間
腐蝕的木門上
夢
是暴風雨
醒
是暴風雨
不著一點呼喊的痕跡，如那必曾變換千次的小河，此時泛滿著水，如此的安靜祥和，就連昨夜的雨啊，都似乎沒有發生過。
5. 嘉南平原夜的儀式
落日的大圓
燒紅在天邊
當大圓切著地面的時後
大圓裏
出現了一個小黑點
牽連著一個四倍大的大黑點
慢慢的移動著
不，還走著，跳著
走著，跳著
走著跳著
小黑點這樣走走走走出一個小孩子來
走著跳著
揮著一支新折的甘蔗尾
在後面的黑點
搖搖晃晃
也這樣走著走走走走出一條黑色的大水牛來
當燒紅的大圓沈入地面
當小孩子和大水牛走出大圓
夜正式宣布降臨了
6. 千疊敷：晶陽的誕生
趁著濃霧仍未離去。讓我們摸著夜的衣角，沿著臺灣拂動如緞帶的北海岸穿行，在巨大崖岸的黑影下，漁家為我們留下的數盞豆燈，和左面深暗無垠的海上浮動的漁火相映照，遠方有一點孤星牽引著，我們就如是覓路穿行在夜的深沈裏。
沈寂，再沒有比現在更真實了。我們隱隱可以聽見熟睡人的呼吸，從一些窗子裏飄出來，應和著大海的氣息，律動均勻地帶動我們的步伐。像霧把距離消融了，沈寂的現在如夢張網著休憩中的現實，使一切疾苦的生命暫時化入遺忘裏。
沈寂。
潮水律動均勻地打在夢的邊緣。
夜色逐漸淡化的層次，一步一步引導著我們的行程，轉過了全島最北的鼻頭角後，浪潮在微明中打出了可認的海灣，我們依著漁場發散的魚味，凝神傾注，而約略聽到千疊敷從遠處微微的呼喚。
沈寂。
鹽味而濕瀝瀝的海風撲掃著我們追尋的夢路。
一個漁港一個漁港相繼地消失在我們的背後漸灰的夜色裏，我們翻下崖岸乘著浮游的霧層，小心翼翼地，踏上平板斜伸頁岩似的黑石，一塊排疊著一塊，一席疊著一席的伸向海的中央，我們知道已經到了千疊敷。
站在千疊敷的黑板石上，披著浮霧，迎著猛猛吹在臉上的鹽風，而海，在千?敷的石板下雷動，我們仿佛站在連環的大船上，等待重大事件的發生。
澎澎、隆隆的卷浪，無數的水鑽鑽磨著石塊間的隙洞，一而再，再而三的，由海的中央穿過千疊敷的間隙，越過我們而直擊身後百丈的崖岸，我們第一次感到自己從海中升騰而佇立。
我們正欲高聲頌贊，啊的一聲還未喊出，天邊的眉睫便如快刀切向繃緊的風帆迅速地張開，一片暈暈的脂紅，隨著海的環袖一撒，染水天疊一色，把千疊敷和我們頓然罩在暈紅裏，這時，忽地萬箭齊發，騰騰的海浪驅著野馬奔來，一一撞擊在凝固著各種舞姿的疊岩上，拔海而飛濺高天，把剛剛躍出的初日，化作晶瑩的散落，撒得一天金黃的水花，驚起一群鷗鳥拍翼，拖著透明的水珠，把晶陽織入一幅琉璃的紗絹，然後把它啣著直上雲霄…
大美啊！千疊敷晶陽的初生！
那句凝結了多時的話終於奪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