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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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 年 11 月

艾倫
子詩

當艾倫去世時,是父親打電話來通知她,父親說,早上艾倫上街散步時,不幸被車子撞死了。
她已經快有一年沒見到艾倫了,記得最後一次回家時,艾倫的外貌變得很多,可能因為整天呆在家裏,沒有運動的緣故,身體變得臃腫了,已不復以前清秀的模樣。在她的印象中,當他幼小時,長得很秀氣,臉上常常帶著一絲渺茫的笑容。長大成人後的他,臉型變成正方型,虛虛胖胖的,反而沒有小時候好看。
當她掛上電話時,艾倫小時候清秀的臉龐在她面前晃動著,她想到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不禁悲不可抑,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艾倫是她的哥哥,比她大四歲,他有智障,屬於自閉型的種類。自從她有記憶力之後,她似乎從來沒有聽到他說過一句完整的話,他在她記憶裏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她剛上小學五年級時,發生的那一件意外。
那天下午,她坐在客廳咖啡桌前面的地毯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做功課。艾倫在客廳右方的角落裏,興高釆烈地玩著積木,他把積木堆得高高的,然後故意抽掉底層的積木,「轟」的一聲,積木整個垮了下來,散了一地,他拍手大笑了起來。接著他耐心地把積木一塊一塊拾了起來,重新堆得高高的,又一下子弄垮了它。整個下午,他高高興興地重複做著同樣的遊戲,樂此不疲,一點也不覺得厭倦。
那天是父親的生日,母親在廚房裏烘烤蛋糕。
「茹晶,生日蛋糕做好了,妳來看一下。」母親從廚房裏探頭出來說。
她站起身來,朝艾倫望了一眼,他彷彿沒有聽見母親的話似的,自顧自的玩著積木。她一面向廚房走去,一面說:「媽,我來了。」
廚房裡的飯桌上擺放著一只廿吋高的大蛋糕,蛋糕上面塗了一圈圈的白色奶油,它似波浪般地起伏著,配上中間用紅色奶油寫的「生日快樂」,紅白相間,煞是好看!
「好漂亮的生日蛋糕!」她脫口讚道。
聽了她的話之後,母親樂得合不攏嘴來。她心裏記掛著還沒做完的數學習題,接著說:「媽,我要去做功課了。」
母親微笑著點了點頭,她向客廳走去。
她一進客廳,馬上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艾倫站在咖啡桌前,碎紙屑從他手指縫裏掉了下來,散了一地。
「喔!天呀!你怎麼撕掉我的作業? 」她驚嚇地叫嚷了起來。
艾倫沒有作聲,他張著口,傻呵呵地向她笑,她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解開的數學難題,卻被他撕毀了,不由地怒不可遏,她憤怒地抓住他的手臂,使勁地把他拉離咖啡桌,她伸出小拳頭來,像雨點般地搥打在他的身上。艾倫沒有回手,他的頭部向後傾斜,張口露牙,無聲地向她咆哮著。
「壞哥哥!壞哥哥!」她哭嚷著。
茹晶一面哭,一面打他,他踉蹌地向後倒退一步,母親急急地從廚房跑了出來,她往他們中間一站,分開了他們。
「茹晶,妳不可以打哥哥。」母親厲聲地指責著。
「他撕毀了我的作業。」她哭著向母親告狀。
艾倫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他若無其事地傻笑著,母親搖著頭,不准她再打他。後來她在母親的勸導之下,慢慢地安靜下來,一場風波就此平息了下去。
高中畢業的那一年,有一次她們母女倆在閒談之中,提及艾倫。母親說:「艾倫從小就是個乖寶寶,他不吵不鬧,不叫不哭,有時他可以坐在小床上幾個鐘頭,一直維持同一姿勢,而沒改變。當我帶他上街時,常常有陌生人走來告訴我,誇讚他長得很好看,聽到別人的讚美,我更加不會去注意他的異態。他的進度是比同年齡的嬰兒慢了一些,但是愛因斯坦不也是等到三歲時,才開始講話嗎? 所以我一點也不在意他的緩慢進度。他兩歲半時,才開始說第一個字 “chair”。」說到這裡,母親臉上露出一絲驕傲的笑容來。「當我聽到他說 “chair”時,心中的那份歡愉實非筆墨所能形容。」
「您怎麼會發覺他的異態?」她好奇地問。
「那一陣子,妳父親的診所才剛開業,診所的事務非常忙碌,整天不見人影。我初當人母,以為世上的baby都像艾倫一樣的乖,一直都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態。艾倫三歲時,我把他送到托兒所,自己回到學校進修。有一天下午,我下課後,匆匆忙忙地趕到托兒所,無意中,聽到前面一對夫婦的對話,方才發覺到艾倫的異態。」母親說。
「他們說了些什麼話?」她問。
「棕髮女人問她先生:那個東方小孩看起來怪怪的,是不是不正常? 」母親悲痛地說。停了停,她又繼續說了下去:「棕髮女人的話一直在我腦海裏盤旋不去,從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她同情地望著母親。
「第二天上午,我出去買了一本日記本,把我內心的苦惱,全部發洩在紙上。」說完,母親像想起什麼似的問:「妳要不要看我那時寫的日記?」
「好的。」她點點頭。
「我現在就去拿日記本。」
母親向樓上的房間走去。不一會兒,母親手裏拿著一本小日記本走下樓梯。
她從母親手裏接過日記本,快速地翻讀了過去,母親漂亮的字體一 一地呈現在她的眼前,字跡已經有點褪色,紙張發出一陣昏黃的光輝來。日記本上的第一頁是一張列表,表上記著艾倫從來沒有做過的事:
(一):他從不好奇。
(二):他從不發問。
(三):他從不擁抱過任何人。
(四):他從不餵自己。
(五):他從不說 “爸"或 “媽 "。
母親一共列舉了廿項三歲小孩該做的事,而艾倫卻連一項也沒做過。
日記本的第二頁上面,母親又列了一張表,列表上記載著艾倫跟其他三歲小孩不同的行為:
(一):他能夠靜坐幾個鐘頭,一直保持同一姿勢。
(二):他喜歡把手握成拳頭,然後再慢慢地展了開來,重複地做著同樣的動作,一點也不會感到厭倦。
(三):他的身體常常前後地搖擺著,彷彿沒有一刻能夠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似的。
(四):他喜歡使物件旋轉不停。
(五):他很少開口講話,只會說幾個英文單字。
(六):他最喜愛的玩具是橡皮筋。
(七):看電視時,他只注意電視裏的物體,而對人物的表演一點興趣也無。
日記本上溢滿了母親的絕望和悲痛,母親的文筆很好,文字深刻感人,她的心隨著母親的記載而起伏不止。日記本的後半部記載母親帶著艾倫到處求醫的經過,經過無數次的檢驗之後,最後兒童心理醫生說,艾倫天生有智障,是屬於「自閉型」的智障兒童。
在艾倫短短的廿七年生命中,母親是他的保護者,母親為了他,弄得自己心疲力盡,再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照顧其他的家人。茹晶從小就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去吵母親,凡事必須自己做主,家裏沒有人可以幫助她,久而久之,養成了她獨立自主的堅強性格。
艾倫去世後不久,父親便搬了出去,與母親分居。
時光流速,一年一度的聖誕節又已來臨,茹晶一個人回到了聖地牙哥市,住在母親那邊。
那天晚上,父親來接她出去吃飯。父親比預定時間早到十分鐘,茹晶還沒準備好,是母親把父親迎進了客廳,他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茹晶正在換衣服,她馬上就好了。」母親微笑著說。
茹晶慢吞吞地換好衣服,她故意拖延時間,想製造機會,讓父母親有單獨相處的時間。她低頭在行李箱裏找絲襪,發現箱子裏的絲襪幾乎都走了線,好一會兒,她好不容易才找出一雙只有腳趾部分稍有裂縫的絲襪來,她在裂縫之處塗上一層無色的指甲油,藉此防止裂縫之處再向上延伸。
她等絲襪上面的指甲油乾了之後,方才慢慢地穿上絲襪,客廳裡傳來了父母親的對話,父親低沉的音調跟母親高一音階的聲音交混在一起,母親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她用一種活潑的聲調跟父親交談著。驀地,茹晶腦裏靈光一現,她發現了母親的祕密,原來母親仍然愛著父親!
茹晶穿上了絲襪,她故意逗留在房間裡,刻意地替他們兩人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她覺得父母親以往從來沒有像此刻般地融洽過,在她的記憶裏,他們兩人為了艾倫的緣政,經常爭吵不休,家裡變成了他們的戰場,幾乎沒有一刻安寧過。
母親走來問她:「茹晶,妳好了沒有?」
「我好了,媽。」她立即回答。
茹晶跟隨在母親的身後,來到了客廳。
「時間已不早,我們該走了。」父親起身告辭。
「再見。」母親說。
父親發動車子,車子向15號高速公路駛去。一路上,父親默默不語地望著前方,臉上現出深思的神情來,彷彿陷入於一片久遠的回憶似的,茹晶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沒敢驚動他。
車子在火焰牛排餐廳前面停了下來。他們走入餐廳,一位穿長裙的黑髮女郎把他們帶到靠窗的一張桌子。
白衣侍者走了過來,殷勤地問:「你們要點什麼飲料?」
他們點了飲料,白衣侍者走了開去。
「今晚我也約了海蒂,等一下她會過來跟我們一起進餐。」父親突然說。
海蒂是父親的新女友,茹晶聞言,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來,一陣難堪的沉默在他們之間散佈開來,最後父親終於忍不住了,他首先開了口:「我本來不想搬出去住,是妳母親堅持著要分居,我在不得已的情況之下,才搬了出去。」
聽了父親的話之後,茹晶大吃一驚,她瞠目結舌地望著父親,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父親的話?怎麼可能?她一直以為父親結交了新的女朋友之後,才搬出去住,留下了可憐的母親,一個人孤單單地過著日子。在她的潛意識裏,她一直把海蒂當做敵人看待,以為海蒂搶走了父親,方才導致了他們兩人的分居。
茹晶心中昇起了無數的問號,一時之間,卻又不知從何問起才好。
父親雙手交叉地擺放在桌上,身子向前傾斜著。
「本來我以為艾倫是我們兩人之間不合的原因,所以當艾倫去世之後,我竟天真地以為我們兩人可以重新拾回舊情。沒想到那只是我的妄想而已,到頭來,竟是一場空。」父親的聲音裏透露出一股蒼涼與無奈的意味來。
「您真的不是為了海蒂的緣故,才跟母親分居? 」她終於問了出來,這句話已梗在喉嚨裏好一陣子了。
「不,」父親搖著頭說。「我是在分居之後,才認識海蒂。」
停了停,他又說:「我們兩人的個性不同,她常常喜歡做出出乎意料的戲劇性行動來,有時真讓人受不了,我 ……」
說到這裏,茹晶輕輕地打斷了他未完的話:「海蒂來了。」
父親點點頭,沒有繼續再說下去。遠遠的,海蒂向他們走了過來。她停在桌前,在父親右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對不起,我來遲了。」海蒂滿臉歉意地說。
「沒有關係。」茹晶禮貌地回答。「我們也才剛到不久。」
海蒂是個懂得怎麼笑,怎麼談話的女人,她談笑風生,很會製造席間的氣氛,一餐飯就在愉快的氣氛中結束了。
飯後,父親送茹晶回家。她一進大門,就嗅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她看到客廳的小几上擺放著一只水晶酒杯及一瓶半滿的威士忌,母親半躺在沙發上,身上蓋了一條薄毛毯。
母親聽到腳步聲,倏地坐起身來,茹晶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睡著了。」母親揉著眼睛說。「剛才我覺得很氣悶,便多喝了一點酒。」
「媽,我想問您一件事。」她一本正經地說。
「什麼事?」
「為什麼您要跟父親分居?」茹晶單刀直入地問。「艾倫去世之後,您們終於有機會可以在一起過著安寧的生活。」她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來。
「不,」母親搖著頭說。「我們沒有機會。」
茹晶像任何一個破碎家庭裏的孩子一樣,心中期望著分居的父母能夠復合,一家人團聚在一起。
「為什麼沒有機會?」她不放鬆地追問著。
「艾倫出生之後,他變成了我的生活中心。當他去世後,我的生活頓失重心,一時徬徨無依,我心裏出現了一個很深很長的大洞,誰也無法填滿它。」母親把手放在左胸的心口上。「我為了照顧艾倫,已經身心俱疲,再也無力對別人付出感情,即使連對妳父親也不能。」說完,她輕嘆了一聲。
「父親能夠忘記以前不愉快的往事,想要跟您重新創造未來,為什麼您不能?」茹晶不解地問。
「我不能忘記艾倫,在他死後,我心裏的一部分也隨著他而去了,我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世上再也沒有人可以取代他在我心中的地位,誰也取代不了他。」母親悲哀地說。她遲疑片刻,終於又說:「我們的婚事是由雙方家長作主,經過極為短暫的交往,便匆促地成了婚。婚後我發現我們兩人的興趣不同,個性也相反。後來我生下了艾倫,妳父親視艾倫如眼中釘,覺得他是一種不必要的負擔,曾經多次想把他送往專門看顧智障兒童的療養院,我費盡唇舌,方才打消了他的念頭。那一陣子,他整天不見人影,一大早就離開了家,晚上在診所待到八、九點才回來。」
母親的話,讓她想起了那一長串灰色的日子來,在她的記憶裡。父親整天不在家,她很少跟父親講話。母親為了照顧艾倫,忙得連跟她談話的時間也無,她覺得自己在家裡好像是個多餘的人似的,父母都不理她。他們經常為了艾倫而爭吵不休,家中的空氣異常沉重,有時真會讓人發瘋,幸虧她的好友美莉經常在旁邊陪伴她、安慰她,方才使得自己度過了那一段黯淡的日子。
母親伸手拿起酒瓶來,倒了半杯酒,她拿起杯子來,頭一仰,一口喝光了它。
「我始終不能原諒妳的父親。」母親苦澀地說。
茹晶同情地望著母親,她覺得他們的婚姻發生問題,不能責怪任何一方,母親並沒有錯,以前母親是為了艾倫,勉強地跟父親生活在一起,如今艾倫已逝,母親再也沒有義務跟父親生活在一起。
她想,如果艾倫沒有逝去的話,這一切的變故也就不會發生,父親也不會搬出去住。
想到這裡,她輕聲地嘆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