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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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 年 11 月

孤兒淚
子詩

(一 )
我是史蒂夫•雷蒙,今年十二歲,媽媽是臺灣人,她替我取了個中文名字「文義」。 她說,我的名字是由「文學」與「正義」組成的。我很以擁有這樣一個臺灣名字而引以為傲,每逢碰到剛認識的朋友時,我會驕傲地把我的臺灣名字告訴他們。
我的雙親在一次飛機失事中去世了,當他們告訴我噩耗時,我擁著兩位幼弟,泣不成聲。
爸媽的葬禮同時舉行,媽媽的娘家遠在臺灣,路途太遠,沒有人來參加葬禮。觀禮的人大部份是爸爸的親戚朋友,二姑芬妮也來了,她跟我們坐在前排的椅子上。
大弟個性沉靜,不喜多言,自從雙親去世之後,他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整天臉上帶著愁容。 三兄弟中,二弟最多話,他活潑可愛,往昔最得雙親的疼愛。
「媽媽躺在長盒子裡,她是不是像白雪公主般地吃了巫婆的毒蘋果而睡著了?」二弟仰起小臉龐來,天真地問。
「嗯。」我胡亂地點了點頭。
「她什麼時候會醒過來?」他繼續問。
「她永遠不會醒來了。」我悲傷地回答他。
「為什麼?」他不解地問。
「因為爸爸也睡著了,沒有人去吻她, 所以她不能醒來了。」我開始覺得不耐煩起來。
「為什麼爸爸也睡著了?」他困惑地再問. 「他. . . . . 」
「噓。」我打斷他來完的話,禁止他再出聲。
殯儀館人員把棺材蓋上,他們推著棺材向外走,走過我身旁時,我伸手從棺材上面拿了三朵白玫塊,我自己留下一朵,把其餘的兩朵遞給大弟及二弟,大弟開始低泣起來,二弟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口裡吵著不肯讓他們把棺材蓋上。
「長盒子蓋上後,爸媽不是就不能呼吸了嗎?」二弟哭喊著。

(二)
葬禮完後,我們跟著芬妮回家。芬妮的丈夫在一家淨水濾器的工廠做事,他看到我們的時候,臉上露出驚異的表情來,芬妮匆匆地把我們帶到屋後的小房間,便離開了我們。不一會兒,一陣爭吵聲音從前面的房間傳了過來。
「芬妮,妳發瘋了嗎?」約翰生氣地說。 「妳怎麼把三個小孩全都帶回來了?難道妳忘記我曾經告訴過妳,我不喜歡小孩嗎?」
「麥克是我的親弟弟,我們倆人從小就很要好,他的小孩就如同我的親生骨肉一般,我不能不管。」芬妮爭辯著。
「妳知道養育一個小孩長大成人,需要擔負多少責任嗎?」約翰不滿地責問著。
「史蒂夫非常成熟懂事,他可以幫我照顧他們。」芬妮據理力爭著。停了停,她幽幽地道:「這幾年來,我一直想要有個孩子,只為了你不喜歡孩子,所以我才沒生。」
「三個小孩中,除了大衛以外,其餘兩個長得都像他們的母親,眼睛向上吊起,一副東方人的模樣,一點也不像麥克。」約翰不覺地提高了聲調。「你知道養大三個小孩需要多少錢嗎?我現在的薪水除了付房租以外,其餘剛足夠負擔我們的生活費用,哪有餘錢來養他們?」
「我們四個兄弟姐妹當中,我跟麥克的感情最好,為了扶養他的孩子,我願意出外找工作,負擔一部份的生活費用。」芬妮激動地說。「剛才柏里律師告訴我,如果孩子跟我們住的話,以後他會把麥克留下的財產全部交給我們管理。」
聽了她的話之後,約翰的語氣倏地變軟了:「假若你真的想要孩子的話,我們可以留下一個,其餘兩個 . . . . . . . . . 」
他們壓低聲音,我再也聽不清楚了,只聽到片斷的幾句話:「柏里律師」、「領養」、「買房子」等等的字眼。
二弟拉了拉我的衣袖,說:「史蒂夫,我口渴。」
我把他帶到廚房裡,倒了一杯水給他,他咕嚕幾聲,就喝光了杯中的水。芬妮走進廚房,她手裡抱著一床睡袋,對我說:「你把睡袋拿到房間去,晚上你睡睡袋,讓羅勃和大衛睡大床。」
我點點頭,無言地接過睡袋,向房間走去,二弟跟在我的身後,一起走入房間。房間很小,除了一張大床之外,多出來的空間,剛好擺一張睡袋。
「房間好醜喲!」二弟低聲地嘰咕了一句。
我向他點點頭,完全同意他的話。
夏末午後,我剛剛割完了草,正要把割草機放入車庫時,芬妮叫住了我:「史蒂夫,你過來一下。」
我一邊用手背抹掉額上的汗珠,一邊向她走去。
「史蒂夫,你的弟弟 . . . . . 」她欲言又止,好一會兒,她方才黯然地道:「羅勃和大衛要離開我們了。」
「為什麼?」我瞪大眼睛,驚愕地問道。
「因為約翰不喜歡小孩。」芬妮顯然十分難受。「經濟狀況也不容許我們領養三個小孩,所以我們決定只留下你。」停了,她又說:「剛才柏里律師打電話來,他已經替大衛和羅勃找到了很好的家庭,領養手續也已辦好, 他要我今晚把他們送去辦公室。」
聽了她的話之後,我的心像刀刨般地疼痛起來,痛楚傳遍全身,淚水不自覺地湧上眼眶,芬妮伸出手來,彷彿要安慰我似的,我粗魯地推開她的手,像隻發了狂的野獸般地向屋裡奔去。我一邊跑,一邊哭喊著:「不!不!我不要他們走!」
我氣急敗壞地衝入房間,羅勃和大衛坐在床上玩遊戲,我伸手把他們擁入懷裡,心裡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孤單無助過,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滴。
我在心中吶喊著:我親愛的弟弟!你們即將離去,而我卻一點也無能為力,畢竟我只是個十二歲的小男孩而已,沒有能力可以獨自擔負起撫養你們的責任來. 在這世上,你們是我唯一的至親骨肉,如今我連你們也快要失去了。
「史蒂夫,你怎麼啦.?」大弟怯怯地問。
大概是我抱得太緊了,扭痛了大衛,他哭了起來,我放開他們,他馬上不哭了。
「我要你們永遠記住,我非常愛你們!」我眼淚汪汪地望著他們。
二弟「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他驚嚇地道:「你是不是也要像爸媽一樣,躺在長長的盒子裡, 不再醒了過來?」
「不!我不會的。」我拼命地搖頭。「你不要害怕。」
「史蒂夫,你怎麼啦?」大弟固執地又問了一遍。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就在這一瞬間,我匆匆地在心裡做了決定,暫時不要讓他們知道比較好。
「等一下芬妮姑姑要帶你們去見一位朋友,你們要乖乖地跟她一起去,知道嗎?」我極力地按下滿心的悲痛,含淚地囑咐他們。
說完,我又緊緊地抱住他們,心裡默默地向已逝去的雙親發誓著:等我長大成人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他們,直到找到他們為止,否則我絕不會放手。
芬妮出現在門邊,她輕聲的說:「史蒂夫,他們該準備走了。」
我戀戀不捨地放開了他們,幫芬妮把弟弟的衣物放入皮箱裡。大弟把一切皆收入眼裡,他突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大聲地哭叫了起來:「史蒂夫,我不要離開你!」
我強自忍住眼淚,放柔了聲音說:「羅勃,你一定要跟大衛一起去,他年紀尚小,心裡一定會很害怕,你替我好好地照顧他, 好嗎?」
大弟含淚地答應了我的要求。我把床上的玩具熊遞給二弟,他把玩具熊緊緊地挾在右臂下,左手拉住了我的手。
芬妮開動車子,二弟「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大弟坐在旁邊安慰他。我向他們猛揮手,口中喃喃地道:
「我愛你,大衛 . . . . . 我愛你,羅勃 . . . . . 我愛你們!」
我向前追著車子,車子愈走愈遠,最後終於不見了。我腿部一陣發軟,無力地坐倒在地上,口裡哭喊著他們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哭著入睡。睡夢中,我發狂地追逐著車子,無論我跑得多快,車子跑得比我還要快,我一直追不上車子. . . . 驀地,一陣鬧鐘鈴聲響起,我從夢中驚醒了過來,就在這一剎那間,我終於意識到大弟與二弟已經不在我的身邊,一股孤苦無依的感覺猛地撲來,眼淚不自覺地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三)
翌年春天,他們用爸爸遺留下來的錢,在郊區買了一座洋房。芬妮人很和善,她待我很好;約翰對我一直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我們好像是兩個陌生人,處在同一屋頂下似的。
十二月初,約翰的上司舉辦了一個盛大的耶誕晚會,芬妮隨著約翰去參加晚會,不幸在返家途中發生車禍,芬妮當場死亡,約翰身上卻奇蹟似地一點傷痕也無。
失去了芬妮以後,我一下子長大不少,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之下,我很快地學會了烹飪,也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
芬妮葬禮完後,約翰馬上叫來社會工作者,他們把我安排住在史密斯夫婦的寄養家庭裡。
史密斯先生沉默寡言,不太講話。史密斯太太人很自私,他們一共收容了五個小孩。
我的外貌看起來像東方人,美國中西部的東方人很少,所以常常受到其他孩子的訕笑與欺侮,我為了保護自己起見,經常跟別的孩子打架。日子一久,史密斯夫婦覺得我「孺子不可教也」,就對我的社會工作者抱怨,把我送到另外一個寄養家庭去。
短短的四年之間,我一共換了五個寄養家庭。那些當寄養家庭的人,幾乎都是為了支領政府的金錢津貼,而收容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小孩,很少人是真正地關心我們。偶爾,也會碰到一、兩個善心的人士,但他們往往受不了我那副拒人千里以外的冷漠態度,很快地就把我跟別的小孩交換了。
雖然我常常調換寄養家庭,但它絲毫沒有影響我的學業成績,我一直名列前茅,是個全A的好學生。
高三時,我參加了ACT的考試,一個月後,教務主任特地把我叫到了教務處。
「你ACT的成績高居全州之冠,內州唯有你一人得了滿分。」他笑著向我道賀:「恭喜你得了內大的全額獎學金。」

 (四)
高三那年,我住在羅賓生夫婦家裡,羅賓生太太個性隨和,人很慈祥,她以前是個社會工作者,非常瞭解青少年的心理。雖然我對她一直冷冷地保持著距離,不讓她打入我的心坎裡,但她一點也不以為忤,常常以我為範例,要其他的小孩向我看齊。
高中畢業後,我的社會工作者來看我,她說:「從現在起,你是個完全獨立自主的人,以後不必住在寄養家庭裡。」
她從公事皮包裡面拿出了一堆文件來,要我在文件上面簽字,我欣悅地簽了字。
社會工作者離去之後,羅賓生太太好意地說:「暑假你可以住在這裡,等內大開學以後,你再搬去宿舍住。」停了停,她又加上一句:「以後每年的寒暑假,你都可以住在這裡。」
「好的。」我欣然地答應了。
那天晚上,我在夢中見到了羅勃與大衛,我們親熱地擁抱在一起,大家興高采烈地暢談別後情景……
醒來之後,一股迫切地想見他們的慾望湧上心頭,不知他們近況可好?這幾年來,我心中存有一種意念: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他們。它帶給我一股求生的慾望及繼續生存下去的勇氣與力量,靠著它,我才能支撐到現在。
我在心裡構思著未來的美景,如今我已長大成人,可以把弟弟們接回來一起住,白天我去學校上課,晚上可以去打工,賺取生活費用。為了弟弟們,無論多麼艱辛困苦,我也會去做的。
想到這裡,我馬上打了個電話到柏里律師的辦公室。
「我是史蒂夫•雷蒙,五年之前,你把我的兩個弟弟送給別人領養,不知你還記得我嗎?」我直截了當地問了。
好半晌,柏里律師方才像想起什麼似的說:「我記起來了,你的弟弟是大衛與羅勃,對不對?」
「你的記性真好。」我開心地問:「你知道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恕我無可奉告。」柏里律師理智地回答。 「當初他們領養你的弟弟時,曾經鄭重地向我交代過,務必不能讓孩子的親戚知悉他們的去處。」
他的話似巨雷轟頂,我整個人呆住了!聽筒從手中溜了下去,跌到地上「碰」的一聲,發出了很大的聲響來。
這幾年來,找尋弟弟們是我唯一的夢想,沒想到柏里律師短短的一席話,殘酷地把我的夢撕成片片,它像泡沫般地消逝了。
我抬起滿是淚痕的臉龐,無言地問蒼天:「大弟、二弟,你們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