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http://www.taiwancenter.com/sdtca/index.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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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年 11 月 | |
舊鎮的女子吳玉蘭 -- 探討鄭清文的小說《三腳馬》 鄭清文的短篇小說《三腳馬》,敘說一個臉上有特徵的人,因為臉上的特徵,從小就經常遭受侮辱,被人欺負。後來發憤努力,當了警察。那時日本在台灣的殖民統治正在發展中,日本政府使用本地的台灣人警察來維持治安。但是,被殖民的本地人還存有反抗的情緒,認為替統治者做事的台灣人,都是所謂的走狗之類的人。這個台灣人警察有了權力,不但自己想,也想改變本地人,成為日本人眼中的好國民。因此,他有時會過份地欺負本地人。 但是,日本在二次世界大戰中戰敗,結束了在台灣的統治。這樣的時代變化,使得這個台灣人警察,不但在戰爭剛結束時,受到本地人的報復,而且在後來中國政府統治下的社會裡,也抬不起頭來,成為一個被社會遺棄,在生活上只能茍延殘喘的人。小說家鄭清文在這樣背景的一個故事裡,卻描繪了一個不尋常的台灣本地女子吳玉蘭。 本文嘗試從一個客觀的角度,來探討鄭清文的短篇小說《三腳馬》﹝1979﹞。主要的命題是:如果作為讀者的我們,能夠從一個比較客觀的角度,來讀這篇小說,那麼我們應該會有什麼樣的感想呢? 當然,這種觀察探討的角度完全是假想的。其實,不管如何的客觀,一個人觀察事物,多多少少都會帶有一些民族或鄉土的感情,或者可以說是帶著一種文化的意識形態。那種文化,就是一個人成長過程中,在生活環境裡所繼承,或認知,而累積形成的思想方式,以及因而形成的意識形態。這裡所謂客觀的探討,純粹只是根據一種還在嘗試中的假想,試圖過濾可能因為先天一些文化感情和意識形態等這些因素,在讀者心裡所可能造成的預設感想。這個探討的目的,當然就是希望能夠藉此展現在該篇小說中,作者在創作時的意識,或潛意識裡,想要表現的真實情景。
這個怪人同鄉,有個名字叫曾吉祥。這個名字,可能只是作者隨便給取的一個名字,並不重要。從曾吉祥的自述和作者的敘述,我們這些讀者們,當然還有那位年輕人,知道了曾吉祥的生平:曾吉祥和這位年輕人的父親是同鄉,那個地方叫舊鎮,他的年紀比較小一些。他們在舊鎮的生活裡,同樣地經歷過日本人統治的時代﹝日據時代﹞。曾吉祥在日據時代曾經在舊鎮當過警察,但光復後,即是戰後日本人離開以後的時代,他就永遠地離開了家鄉,而且不再是警察了。在這位年輕人找到他時,已經是光復後33年了。作者在小說裡讓我們這些讀者們和這位年輕人知道,這時候的曾吉祥,只是人們口中所說的一個怪人,經常雕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只有三隻腳的木刻馬匹。 為何日據時代的曾吉祥會去當警察?光復多年後,為何他會雕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木刻三腳馬匹?也許這是作者在小說裡要告訴我們,要我們去思考的問題。 作者加寫進來的背景資料告訴我們,可能只是因為他的鼻樑上有一道白色斑痕的關係,曾吉祥從小就被同鄉羞辱和欺負。一些小孩和大人都不約而同輕蔑地叫他「白鼻狸」或「白鼻的」,並且習慣性地戲弄他。我們從客觀的角度上看,應該馬上就會感覺到,這個曾吉祥所住的村莊的人們對於他的存在,是很不友善的。而且不僅僅是同鄉,甚至從日本來的小學老師也一樣的欺負他。小學畢業後,曾吉祥到了台北,在他舅舅經營的一家麵店工作,也因為鼻樑上的白斑,而同樣的遭到一些人的戲弄。 不知道為什麼一群人看到一個人的鼻樑上有白斑,就想要戲弄他、欺負他。可能是一種人類共同的心理,對於異類就想戲弄或者侮辱。但是因為文化習慣的不同,曾吉祥的同鄉們,從口嘴中說的話、從眼神表情裡,甚至動手動腳的,很明顯地會表現出他們在心裡上的共同念頭,不但在口頭上要羞辱他,而且在行動上更是要欺負他。日本人的文化是不同於台灣人的。因此他的日本人老師,井上先生,嘴裡雖不說他是白鼻狸,但他挨打的機會和其他的同學比起來,卻相對地增加了。 因為身體上不同於別人的徵狀,而遭到戲弄欺負的曾吉祥,在偶然的機會裡,發現當了警察就可以避免被人當面的侮辱欺負,而且甚至還可以利用職權,侮辱欺負他所不喜歡的人。因此,他就發憤用功努力讀書,通過了資格的考試,當上了警察。作者在小說裡還為我們說明了,日據時代要當個警察,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這個年輕人知道了曾吉祥這個人後,他只隱約地記得,父親曾經說過一句和曾吉祥這個名字有關的話:「三腳的比四腳的還可惡。」小說裡的曾吉祥還做說明:「當時,台灣人稱日本人是狗,是四腳,替日本人做事的走狗,是三腳。」但是在這篇小說裡,到底台灣人的警察比日本人警察有多可惡,小說裡的曾吉祥和作者加進來的資料中,並沒有舉例來說明,只是借用這個年輕人的父親所說的這句話來帶過。我們也許要懷疑,作者對於這個說法也許也不是很確定,他只是把當時一般人傳我傳的說法重複而已。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我們可以做如下的觀察。 台灣人警察﹝就是「三腳的」﹞因為出身於類似的文化,對於作奸犯科的本地人的思想和可能做的事情,比較了解。因此相對的比起來,台灣人警察就比日本人警察有著更敏銳的觀察力,也更有判斷力,能夠破更多的案件。當然,這也是為什麼日本人需要台灣人當警察的一個原因。 但另一方面,台灣人警察學習了日本人嚴厲的文化,帶上了權威的帽子,為了邀功,或者因為自卑的心理,有時候就會比日本人警察還更凶殘地虐待犯錯的人犯。 台灣人警察的自卑心理,在這篇小說裡提到的,有兩個例子。我們在下面會比較仔細地說到。一個例子是和這個年輕人的父親有關的,台灣人警察覺得,自己和日本人警察比起來,比較不受到當地人的尊重﹝或害怕﹞。另一個例子,是台灣人的一些貪小便宜不惜破壞公共秩序的壞習慣,讓日本人看不起,使得當警察的台灣人,在日本人警察面前又矮了一截。
有幾個違反規定正在聚集賭博的人,因為在口頭上侮辱了曾吉祥,曾吉祥就去通報警察,日本人警察把賭博的人「抓去拘留」。後來這些人在牢裡看到告密的曾吉祥,把他臭罵了一頓。日本警察「警告他們,如再這樣就不放他們出去。」 「有個屠夫,在戰時因私宰被警察抓去拘留灌水。」被灌水的「犯人一邊哀叫,一邊把水不停地吞,等肚子都漲了,警察叫他趴在地上用腳蹬著,教他把水吐出來。」 台灣人的警察像曾吉祥的,在日據時代裡做了那些事呢?根據曾吉祥告訴這個年輕人的話,他做了如下的一些事件。 曾吉祥當了警察後,有一次,因為要這個年輕人的父親為他做一個書桌,他遲疑了一下,曾吉祥就「打了他一個嘴巴」。這個事件,讓這個年輕人的父親在光復後的日子裡,告訴他的兒子:「三腳的比四腳的還可惡。」曾吉祥後來敘述他那時做這件事的理由,是因為「我的背上背負了一個國家。我當時是這麼想著。我還記得他看我的眼神。那眼睛充滿著憎惡和忿恨。但,我覺得權威比仇恨還要強大。」 還有,有個女人在領配給豬肉的時候插了隊,「我就叫她跪在大家面前,頭上還頂著一木桶的水。」曾吉祥的理由是「既然是配給,每個人都可以買到。卻有人一定要插隊。這本來是一件小事,我也可以裝著不知。但我曾經聽日本人指著這一點,貪小便宜不惜破壞秩序的這一點,指責台灣人的愚蠢和無教育。」 曾吉祥還記得有個叫阿灶的屠夫。「有人密告他豬肉裡灌了水。他不承認,我就叫他吃水。現在,我還聽得到他哀叫和求饒的聲音。」
當了警察,有了權威;又得到玉蘭這樣的女子,成為自己的妻子,曾吉祥這個「人在權威的?頂,自然會沉醉其中,而忘掉了自己。」 可是好景不常,日本戰敗投降,放棄了台灣,台灣光復了,新的統治者將替代日本人來統治台灣。光復後,在新的社會秩序還沒有建立起來以前,舊鎮的台灣人對戰敗者的警察勢力,開始報復了。
日據時代的人,不敢對代表權威的警察報復。但他們還是敢對於還沒當成警察的人報復的。前面說過,曾吉祥因為不甘被侮辱,而把有人賭博的事,密報到日本人警察那裡,以至於那些人被警察抓去拘留。那些人出來後不久,他就遭到報復。小說裡有如下的敘述。 「有一次,阿祥在晚上送麵的時候,從巷子裡跑出幾個人,把他連車帶人推倒在地上,痛打一頓,等他爬起來,碗和箱都破了,輪圈也紐彎。」「他回來店裡,阿舅很不高興。」 曾吉祥被報復後,他的阿舅並沒有同情他,反而怨他。為了怕影響到麵店的生意,竟然把他解雇了,要他回到鄉下。可以說,等於是要他走頭無路,讓那些報復的人達到了目的。 光復後,這些警察所代表的權威沒有了。另外一個統治者的權威,還沒有建立起來以前,舊鎮當地人的報復是這樣的。 一個曾經被人密告而被拘留的鑲牙密醫的兒子,去找出密告的人,「在公眾面前把對方摔倒在地上。然後,這個兒子又去找抓過父親的琉球警察。」 「有些警察被拉在廟前跪者,向代表著我們的神賠罪。」 那個在戰時曾經因私宰被警察抓去拘留灌水的屠夫,「這時候卻拿著宰豬的尖刀抵著兩個警察的背部從海山頭走到草尾店,押著他們遊街示眾。」作者還在這裡特別強調,這個因為私宰而被拘留灌水的屠夫,為此「很得意,比誰都得意。」 有個大家認為是第二號罪人的台灣人警察,被大家拖到慈祐宮前面的廣場。在「打死這走狗!」的聲浪中,「被打斷了一條腿。」 當民眾來找頭號罪人曾吉祥時,他逃到屋頂上,逃出了他的家鄉。但是「大家把他家裡的一些家具打壞之後,扣住了」他的妻子玉蘭。 「大家決定要她在慈祐宮廟前演戲,一連三天,」他的妻子玉蘭就跪在廟上,代替「民族罪人曾吉祥」,向全鎮民謝罪。 兩個月後,大家已經忘了他。而逃到鄉下,被不忍心的母親藏匿在家中放農具的倉庫的曾吉祥,還在默默地盤算著有一天要和玉蘭團聚。但是消息傳來,他的妻子玉蘭患了傷寒,已經死了。當時玉蘭的娘家「周圍還圍著草繩。大家都說傳染病,遠遠地繞過。」
只要想到玉蘭會永遠在他的身邊,曾吉祥就想像著許多有希望的前景。因為他覺得自己「有極強的記憶力和敏銳的判斷力,」他以為他「還可以繼續領導鎮民。」而且他「還在心裡想著,有一天當情勢平靜下來的時候,」他「還可以回去當警察呢。」 可是當他發現玉蘭已經死後,他對於自己的期望,也就完全破滅了。 知道了她的妻子玉蘭已經死了的消息後,曾吉祥忽然感到他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在這世界上,在也沒有什麼可以替代她的了。」曾吉祥非常自責:「她以一個弱女子,為了我這個人,擔負了民族罪人的重負。民眾罵她,她向民眾求恕,但不是為了她自己。有人唾她,她也不去拭擦。我是一個男人,卻讓自己的女人出醜受辱。」 「在所有的人,包括我的親人都厭棄我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默默地承受著,而我還沒有機會表示感激和愧疚之情,她就默默地走了。」「她一死,我的整個心也死了。」 曾吉祥的生命,只有在玉蘭還活著的世界裡,才有意義。沒有了玉蘭,曾吉祥只是活在像他所雕刻出來的木刻三腳馬臉上,所表現出來的痛苦扭曲的表情裡的一個活死人而已。
「貪小便宜,不惜破壞秩序」,這是沒有公德心,日據時代日本人所說的「台灣人的愚蠢和無教育」。大約作者在寫這篇小說時,正好看到有人排隊時插隊,而且插隊的現象,那時還是很普遍。因此,作者藉著這個小說再指出,這是「愚蠢和無教育」的行為。 愛,賦予人類生命上至上的價值。但是人類偉大的愛,卻只有一個相同點,就是犧牲,為了所愛的人,願意付出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鄭清文在這篇小說裡,藉著玉蘭這個舊鎮女子的故事,就是要告訴我們,人類的這種愛,發生過,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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