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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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 年 11 月

陣痛與長痛
范少達

如果有人問我,此生給我最大的兩個衝擊是甚麼時候,我可不加思索的回答:女兒的出生和父親的去世。兩樁皆發生在十一月,前者恰滿二十年,後者也已有十一年了。

以前談到人生四大經歷「生老病死」的前後兩項,只有茫茫然的感覺。等到身臨其境,見証了生命的「開始」和「結束」的過程,才能體驗到兩者帶來的震憾。

二十年前初春的某日,在賓州費城,老婆藉著「懷孕測試劑」(不知是否本地范吳陳賴公司的出品)証實懷孕後,令我頓覺世界春光明媚,鳥語花香,整個人輕飄到九霄雲外,盼望著當爸爸的一天。

以前,從影片上看到典型準爸爸的形像,就是老婆臨盆時,在醫院的等候室內,一臉焦慮,坐立難安,一支接一支不斷的抽菸,來來回回不停的踱方步。不消多少時刻,產室傳來嬰兒哭聲,頓時欣喜若狂,弗能自禁。

近半世紀前,法國一位產科醫生拉瑪氏 (Lamaze),此大夫朝朝暮暮目睹產房內,可憐的產婦們都是孤軍奮鬥,很為她們叫屈。他認為男人在老婆生產時,不能只是精神與老婆同在,肉體也得「躬逢其盛」(至少女人在痛得受不了時,也可大罵在場的男人來出口氣)。他就發明推展了一招叫「拉瑪氏自然分娩術」(Lamaze Method of Natural Childbirth)。此招術先給老公(或男友)戴個高帽,尊稱為教練,指導帶球走的女隊員,在陣痛和生產的過程,如何呼吸,如何放輕鬆(這樣老公們可名正言順的在產房內和老婆有苦同當,不是只會在外頭空緊張,把醫院弄得煙霧彌漫)。【註】以上有些純屬虛構,博君一笑。

我這「新時代」的男人,有兩個月,每週一次,和老婆帶著墊子和枕頭,去上包含「拉瑪氏自然分娩術」的生產課。同班有近十位大腹便便的女同學和她們的教練,大家躺在墊上,在老師的指導下,呼來呼去。我當時不甚了解,為甚麼生小孩可怕到連呼吸都不會,還需要上課(奇怪,賽珍珠在《大地》描述歐蘭生產時,自操井臼,連接生婆都不要呢!)。

十一月十日(離預產期有四天)晚間七時許,我還在賓大的實驗室忙著,老婆一通電話說:「我破水了!」急忙趕回家,也順便沐浴淨身一下來迎接小生命。進醫院前,老婆還先到她的實驗室去把工作料理一下(聯想歐蘭生第一胎時,在田間工作到陣痛開始,而且在陣痛之間還把晚飯煮好,真令人嘆為觀止。) 近午夜時,兩人從她的實驗室走過 Spruce 街,住進了賓大醫院六樓的產科病房。

一切就緒,只欠陣痛。等了幾個小時後,陣痛開始了,「自然分娩呼吸術」也立即派上用場,兩人開始呼阿呼的。隨後陣痛漸趨強烈,老婆受不了,決定放棄「自然」,要求打麻醉藥。麻醉藥一針打進脊髓(針管又粗又長,相當怕人),解除了鎮痛的感覺,但也令我們學了半天的呼吸術毫無用武之地了。萬籟俱寂,只有腹中待產兒規律的心跳「嗶嗶」聲響在小monitor 上(心跳很快,護士預料是女娃)。在經歷此人生大事的凌晨,我了無睡意,只能在旁靜待老婆的子宮頸全面擴張;倒也意態悠閒。

等到第二天中午(進醫院整整十二個小時),擴張完畢,總算可以轉移陣地到產房去生了;我換了手術衣跟進產房,預料再不久,即可當爸爸了。卻萬萬沒料到,等著我的卻是我此生最長的四小時半呢!

接著一兩小時,老婆用盡全力擠都收效不大,小孩卡在子宮口,硬是不下來;她那不小的骨盤看來也只是虛有其表罷了(哈!其實第一胎都很難)。醫生認為在麻醉之下,她無法在該用力的時刻用力,因此勞而無功,需等麻藥完全消退後再奮鬥。

麻藥消退,老婆努力一陣仍然無多大的進展;在沒有麻醉之下讓她覺得非常痛楚。我在一旁除了幫她擦擦汗、說些鼓勵的話和焦急外也愛莫能助,真是分秒難熬。醫師們日夜面對這類苦難,大概都練出「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本事,令人佩服。老婆在痛苦難堪之時,直呼“I need an anesthesiologist!”(我需要麻醉醫師)。麻醉醫師這一英文字有七音節外,舌頭需前後上下移動,還加上在齒間輕咬,非常難發音,我舌頭只會亂動從來無法發對音,她在此緊要關頭還能正確的發此音,表示神智仍然十分清楚,我一聽心安不少。

折騰了許久,老婆人已精疲力竭,聲嘶氣罄了,嬰兒的頭也總算突破子宮頸,慢慢往外移動。醫師趕快用根粗大的吸管罩住頭頂,把女兒硬拉出來;時間為午後四時二十七分,我正式的當了爸爸。

護士們在忙著把初生兒洗洗擦擦、量量稱稱一番後,遞給了我這個七磅十一兩的女兒。手中這團小生命,皮皺髮稀,鼻子一駝,眼睛半開,額頭中央一片紅胎記,頭頂上一個吸管留下來的大包 (護士趕忙套上小帽遮掩,免得看來太奇怪),我沒預料到剛出娘胎的嬰兒原來是那麼不好看。老婆端詳了一會說:「看來好像你。」我輕聲回道:「像婆婆吧。」糟糕!看來兩人都不願認賬呢(女兒成長的第一年老婆都說像我,隨後愈長愈漂亮,再也聽不到老婆說像我了)。

苦盡甘來,接著很興奮的和老婆、女兒共處幾小時,也絲毫不覺倦。回顧這「最長的一日」,我的心志筋骨之勞,和老婆所受的折磨一比,別如天壤,在感愧交集之餘,令我對她肅然起敬。盯著女兒,也不由得的自忖「是的,往後須對這小生命負責了。」到了老婆該睡覺休息時,才依依不捨的把女兒送回育嬰房。我也需要趕快打些電話報佳音去;我離開醫院時,已經是萬家燈火了。

昨夜,我滿懷期盼的步入醫院的大門,今夕,我走出此門時,已是為人之父了。
(讀至此,想諸位必已眼皮沉重,愛睏了;我的《長痛》─ 關於父親的去世,就留到下次再談吧。)

【附記】雙十年華的女兒,現在已是聖路易市華盛頓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了;去年的暑假,她不知是閒得發慌,還是体諒父母需為她負擔昂貴的學費,心血來潮,在聖地牙哥兜售高級高價刀子,承蒙多位同鄉關照,特借此感謝。

生了女兒一年多後,在聖地牙哥,老婆再度懷孕。由於第一次沒能澈底履行「自然分娩術」,覺得有愧拉瑪氏,我們再去重修了一次。生兒子當天,陣痛開始,我從實驗室趕回家;往醫院 (UCSD Medical Center) 途中,先送女兒到托兒所,再送老婆到了醫院,這幾十分鐘,老婆一人在車子後座上,沒有教練指導,獨自呼呀呼的。等我停好車,腹中的兒子已迫不及待,直往外衝。送進產房,頃刻間,大功告成,所以我的「重修」又徒勞無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