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絮
子詩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
<片玉詞上,宋六十名家詞>
那年春天,陳家斌在臺灣同鄉會舉辦的一次郊遊中,認識了劉秀茹。秀茹也是臺南市人,他們因為是同鄉的緣故,馬上變得熟絡起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的感情愈來愈濃厚,最後終於得到雙方家長的同意,趁寒假期間,回臺結婚。
婚後,孩子接踵而至,秀茹輟學在家,專心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三年後,家斌拿到了病理學的博士學位,他留在原校的醫學院執教。
秀茹等小裘麗入學後,方才返校選課,她改修會計。畢業後,她順利地通過了會計師資格考試,在奧克蘭市的一家會計事務所上班。秀茹上班後不久,他們便在附近的雷奇孟鎮買了一幢房屋。
* * * *
住在加州波羅阿托市的葛蕾利亞‧偉爾可斯女士曾經預言過,一九八九年十月中旬加州將發生一次大地震,她在地震發生的前一個禮拜,就開始做準備工作。她把水晶及其他易碎的物品包紮妥當,並把牆上的畫框取下,等待著大地震的來臨。
那天下午,家斌把最後一則臨床試驗的結果打入電腦裏。驀地,他腳下的地板開始前後震動起來,自從來到了加州之後,像這樣的地震也不知經歷過多少次了,每次都是只經過三、四秒鐘就會自動停止。他用手抓住桌角,耐心地等候地震的停止。沒想到震動愈來愈厲害,地板前後劇烈地搖動著,彷彿要把整塊地板撕裂掉似的。他抓緊桌角,半站起身來,想逃出辦公室,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衝來,逼得他又坐回原處,一剎間,電腦與電燈同時熄滅,室內漆黑一片,桌上的的檯燈掉到地下,書架上的書籍一本一本地跌落下來,乒乒乓乓地響個不停。
地震好不容易停止了,他看了一眼手上的錶,整整經過了十五秒鐘。他驚悸地站起身來,心裏掛念著家裡孩子的安危,馬上打了電話回家,接電話的是剛滿十二歲的保羅。保羅一聽到他的聲音,馬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爸,我好怕!」保羅嗚咽著說。
「別怕!地震已經停止了。」他安慰保羅。
在父親的安慰之下,保羅漸漸地停止了哭泣。
「你跟裘麗都好嗎?」他關心地問。
「地震發生時,我們正在客廳看電視,我馬上拉了裘麗,躲到廚房的餐桌底下。」保羅心有餘悸地說。停了停,他怕父親擔心,特地又加上一句: 「我們都沒受傷。」
聽到他們都沒受傷,家斌心中的一塊巨石方才落下了地。
「屋裏有電嗎?」
「沒有。」保羅回答。「我已經點了蠟燭。」
「地震過後,交通阻塞,我們可能很久才能回到家裏。冰箱裏有昨晚剩下的食物,如果待會兒有電,你可以把冰箱裏的熱狗拿出來,放到微波爐熱一下。你們先吃,不必等我們。」他叮嚀著。
「好的。」保羅聽話地說。
打完電話之後,一度中斷的電源又告恢復,全室大放光明,他彎下腰去,拾起檯燈,放到桌上。他又把散亂在地上的書藉,一本一本地放回原處。
麥克從門口經過,他探頭問家斌: 「聽說海灣大橋與八八○號州際公路斷裂倒塌,死傷慘重,我想組織救援隊去八八o號公路,你能不能去?」
麥克是醫學院裏的外科主任。
「好,」家斌義不容辭地點了點頭。「算我一份。」
救援隊裏包括四個醫生及一個護士,他們匆匆地拿了一些救急的藥品,救護車以飛快的速度向出事地點駛去。坐在車上的家斌馬上想到了秀茹的安危,幸虧地震發生時,秀茹還沒下班,不然的話,後果不堪設想,八八o號公路正是秀茹每天上下班必經之徑。
「八八o號公路是在一九五七年完工,那時螺旋式的鋼線尚未出世,兩層公路之間,由直立的粗鋼條支持住,它只能承受住五‧o級的地震。」一向博聞多見的麥克,滔滔滔不絕地道: 「新式的公路是在直立的鋼條上,加紮了一圈一圈的螺旋式鋼線。一旦發生大地震時,即使外圍的石塊受不住震動而碎裂,裏面的鋼條在螺旋式鋼線的保護之下,仍然可以屹立不倒。」
「聽說這次的地震是七‧一級,震央是在聖荷西市以南廿哩及聖他克魯玆市東北十哩的地方。」佛比醫生說。
說說談談之間,救護車已經駛近出事的地點。出事後不久,許多住在附近的居民,跑來幫忙救護受傷的人,救護人員進入石塊下搜尋生還者。一些陷在汽車裏受傷的人,不斷按喇叭求救,救護人員把救火用的雲梯架到斷裂的路面上,進入裡面抬出受傷的人。
家斌跟隨在麥克的身後,一步一步地爬下雲梯,驀地,一陣撕人心肺的哭喊聲從石塊底下傳了過來,聽起來好像是小孩子的聲音。
走在前面帶路的貝斯醫生,一面走,一面說: 「那是裘里奧‧柏路門的聲音,柏路門太太當場被大石塊壓死。他跟他的姐姐坐在車後,當地震發生時,他的身子向前一衝,整個身體被夾在兩個車座之間,幸虧他母親的屍體壓在他的身上,使得他保全了性命。不幸的是他右邊小腿被大石塊壓住,足趾已經碎裂,看來他的右腿是保不住了。」
說完,貝斯醫生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他是奧克蘭兒童醫院的外科主任,今天是特地為了救治小裘里奧而趕來的。
地震發生時,八八o號公路的上層受到巨大的震動,整個路面崩塌下來,壓到下層的路面,把下層正在行駛的車子壓成碎片。
家斌跟著麥克,走下了雲梯,觸目所及,皆是鋼筋水泥的碎片及大石塊。突地,右邊一塊約兩呎高的石塊底下傳出了一聲 小裘里奧歇斯底裡的慘叫聲,家斌看到石塊底下有個洞口,洞口很小,只容一人爬進。家斌跟隨在麥克的身後,他雙手著地,爬入洞內。他匍匐前進,爬了幾步,裏面空間的高度漸漸變得大了起來,愈進裏面,空間愈大,最後居然能夠半站起身來,他彎腰走入裡面。
一輛白色車子的旁邊站了四位消防人員,他們正在商議如何救出困在車內的小裘里奧及他的姐姐。醫療救援隊的人員也加入討論,大家商議良久,最後終於做了決定,唯有把車子鋸成兩半,方能救出困在車內的姐弟倆。
消防人員開始用一只電動的大鋸子,向車身鋸去,只一會兒工夫,車身便被鋸成兩半,救援人員七手八腳地拉出了小女孩,把她放到擔架的上面,然後用吊繩慢慢地把擔架吊到地上,地上的救援人員馬上把擔架抬入救護車內,急急地送到醫院救治。
麥克替小裘里奧打了一針嗎啡,在嗎啡的麻醉之下,他的痛楚逐漸減輕,家斌握住他的小手,讓他知道他們正在救他出險,他緊抓住家斌的手不放,彷彿溺水的人,驀然見到救生圈似的,緊緊地抓住了它。
貝斯醫生當機立斷地做了一項非常困難的決定,他覺得如果想要保全小裘里奧性命的話,非得鋸斷他母親的身體不可。他徵詢大家的意見,全體一致同意唯有出此下策,方能保住小裘里奧的性命。
貝斯醫生馬上替小裘里奧打了一針麻醉葯,沒多久,藥性開始發生效用,小裘里奧慢慢地陷入一片睡鄉中。
一位高個子的消防人員,在貝斯醫生的指揮之下,拿起了一把大電鋸,他把電鋸放在柏路門太太屍身的腰上,他用手指按了一下電鋸的開關,電鋸開始從腰部慢慢地向下移動,一時血肉橫飛,慘不忍睹!
這是家斌有生以來見過最悲慘的一幕,它永遠存留在他的腦海裡,至今回想起來,仍然餘悸猶存,心驚膽顫不已!
高個子的消防人員把柏路門太太的屍身鋸成兩半之後,其他的消防人員過來幫忙移開屍身,露出了被壓在下面的小裘里奧身子。
貝斯醫生在醫療人員的協助之下,開始對小裘里奧動手術,他把小裘里奧的右腿,從膝蓋以下全部鋸掉。他熟練地止了血,等傷口包紮完畢之後,他才讓救援人員把小裘里奧抬到擔架上面。在大家合力的救援之下,小裘里奧與他姐姐的性命,終於得以保全。
家斌拖著一身疲累回到了家。他走入大門,屋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無。一股不祥的預兆,猛地向他襲擊了過來。
他急匆匆地按了一下電燈的開關,屋裡依舊一片黑暗,顯然電源還沒恢復。他摸黑走到廚房,燃起了蠟燭,他拿著蠟燭,走向客廳,在燭光下,他看到了睡在沙發上的兩個孩子,小裘麗臉上淚痕未乾,可見她是哭著入睡的,小儿上還放著一根已經燃燒完的蠟燭。
他拿著蠟燭,快步地走到主臥房裏,床上空空如也,沒有秀茹的人影,他驚慌地想,秀茹到底跑到那裏去了呢?怎麼還沒回家?
他記起了今天早上秀茹臨上班之前,曾經向他抱怨過頭疼,她一向有偏頭痛的毛病,莫非她因頭疼的關係,提早下班?
想到這裡,家斌用力地搖了搖頭,馬上否決了自己的想法,不!不會的!地震發生時,秀茹不會在八八o號公路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依然還是不見秀茹的蹤影,家斌心中愈來愈驚慌,他急得如熱鍋中的螞蟻似的,一時不知如何方好?
家斌打了好幾次電話去秀茹工作的會計事務所,對方的電話線路中斷,一直打不進去。
家斌氣急敗壞地想,秀茹會不會因為頭疼而提早下班?當地震發生時,她的車子恰巧地行駛在八八o號公路上,以致無法回家?莫非她真的遭到不測之禍?
想到這裡,家斌再也忍受不住了,他發狂似地衝出了大門,向車子跑去。車子向八八○號公路旁的一家州立驗屍場駛去,他記得剛才救護車是把公路遭難的屍體運往那邊。
車子在一幢灰色建築物前面停了下來,家斌把車子停在路旁,他關上車門,急匆匆地向大門跑去。門邊站了一個穿制服的警衛,家斌把來意告訴了警衛。
「我們先去電腦室查查看。」警衛臉色凝重地道: 「屍體抵達後,電腦操縱人員把從屍體身上發現的個人資料,全部打入電腦裏面。」
警衛一面說,一面把家斌帶到電腦室裡面。電腦操縱人員聽完了家斌的描述之後,他把資料打入電腦裡面,然後他在一大堆罹難者的名單中,找到了「陳劉秀茹」。
「她在這裡。」電腦操縱人員同情地望著他。
聽了他的話之後,家斌腦裏一轟,兩眼發直,雙腿再也支持不住,心力交瘁地跌坐在桌前的椅子上。
好一會兒,他聽到警衛的聲音:「對不起,陳先生,你現在必須跟我一起去太平間確認屍體。」
家斌機械性地站起身來,他隨著警衛走入太平間,太平間裏擺滿了遭難者的屍體。每一具屍體的腳踝上綁著一張小紙片,小紙片上寫著遭難者的名字。
警衛低頭查看小紙片,他一具一具地查看過去,最後終於在中間的一具屍體旁邊停了下來。警衛掀開蓋在屍體上面的白布,露出了秀茹蒼白的臉龐來,家斌心猛一抽,臉上變得一點血色也無,他無言地向警衛點了點頭。
家斌木然地回到車旁,他打開車門,進入裡面。就在這一剎間,他想到從今以後再也見不到秀茹了,一陣椎心的痛楚,像排山倒海似地向他襲擊了過來,他雙手撲住臉孔,眼淚像打開了的水龍頭似的,大顆大顆地往下流著,他無聲地哭泣著。
* * * *
屋外下著傾盆大雨,家斌把車子停在屋旁,他冒雨跑進屋裏,裘麗在廚房的桌子做功課,她抬起頭來,關懷地問: 「您淋濕了沒?」
「只有一點點。」他一邊脫下西裝外套,一邊問: 「保羅在家嗎?」
「他不在家裡。」裘麗回答。「他跟法蘭克一起出去看電影。」
家斌把西裝外套掛進門邊的小壁櫥裏。他走入廚房,看到桌上小盤子裏的蘋果,心中昇起了一種溫暖的感覺來,自從秀茹去世之後,裘麗儼然以一家的小主婦自居,以前秀茹在世時,每晚一定在餐桌上擺一盤新鮮的水果,如今裘麗仿效母親,也在桌上擺一盤水果給父親。
飯後,家斌拿起了一只鮮紅的五爪蘋果,大口地咬了下去。他注意到裘麗的襯衫太短,露出了一截手臂來。
「妳的襯衫已經太小,明天我帶妳去買衣服。」他慈祥地望著女兒。
「謝謝爸。」裘麗臉上露出高興的神情來。「這半年來,我已經長高三吋了。」她得意地向父親報告。
聽了裘麗的話之後,家斌不由地心酸起來,自從秀茹去世之後,他把全副心力都投注在工作上面,他從工作裏找到了心靈的寄託,是工作讓他忘記了喪妻之痛,使得他有了繼續生存下去的力量,但也因此忽略了孩子們的需要。他想,以後自己一定要多撥出些時間來陪伴孩子,好好地照顧他們。
「妳是長高了很多。」他眼角略濕地說。
「保羅需要買牛仔褲。」裘麗提醒父親。「他的牛仔褲差不多破得不能再穿了。」
「好,明天我早一點下班,回家帶妳與保羅一起出去買衣服。」
家斌換了睡衣,他走到落地窗前,望著窗外的那棵柳樹發呆,一陣風吹過,柳枝隨風飄盪,他的思潮也隨之起伏不止,他想到了已經去世的父親,父親在鄉下開業,遇到貧窮的病人時,非但不收診費,往往還倒貼藥品,因此常常收到感恩的病患者,送來家裏的新鮮蔬菜與水果。
今年年初,父親因肝癌而去世,他請假回臺奔喪,替父親料理喪事。靈堂裏擠滿了來弔喪的病人,他們對父親敬愛備至,幾個年邁的女病人,忍不住當場放聲大哭,旁邊的人也陪著掉淚,他們的心裏哀悼著喪失了一位敬愛的醫生。
他悲哀地想,當我死後,沒有一個病人會為我掉眼淚的。他們會說,醫學院裏的那個「東方醫生」去世了,而大部份的病人根本不知道我是臺灣人。現代的醫技發達,許多以前被視為絕症的病,目前已有解藥,很多在死亡邊緣掙扎的病人,在醫生努力地救治下,終於得以保全性命。跟父親的那個年代比起來,我們救活了更多的人,但是醫生與病人之間的關係卻日漸淡薄,已無往昔的親密,甚至變相地變成了雇主之間的金錢關係,怎不令人膽寒!
他辦完父親的喪事之後,曾經抽空去探望以前的女友,林久美是他大學的學妹,在他還沒出國之前,兩人過往甚密,一度曾經論及婚嫁,後來在她的母親反對之下,方才未能結成連理。去年他由友人處獲知久美婚後一直無出,五年前夫婿因心臟病發作,撒手而逝。丈夫死後,久美搬回娘家,與父母同住。
久美不在林府,由她三嫂口中,得悉她已經在去年年底結了婚。他悵然若失地離開林府,一路上,他不覺地自怨自艾起來,為什麼自己不早一點回來?如果他在她還沒再婚之前,向她求婚的話,她也就不會跟別人結了婚。噢!冥冥之中,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操縱著人類的命運。他與久美之間大概沒有緣份,所以才無法結成連理。
家斌慢慢地拉上窗簾,窗外雨已停了,微風吹來,柳絮隨風飄飛,落到地上,柳絮與地面黏在一起,不再分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