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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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話語
葉維廉
七月來挪威中西部看山，沒想到和山一同沐浴在分分秒秒翻新的水裏。我們凝神注聽寂靜中她絮絮無盡的呢喃，仿佛從遠古世界的原生地童年記憶似的一環一環的奔來。
離開蓋羅（Geilo）這個滑雪的小山城的時候，腦中還泛溢著昨天一路上的湖泊、水灣，雖然高山的林木有幾分類似前幾天我們在美國猶他州鹽湖城高山區鏡湖公園（Mirror Lake）的森林，大概 因為這裏湖多灣多，又因為沿著克羅德蘭（Kroderen）長長的湖泊馳行和依著河谷攀登，偶然瞥見漁人輕舟入桃源那樣悠遊滑行， 或峽角、小島、橋樑 和反映在水邊的大紅、茜紅、乳黃、和層層酊紫野花後面的紅屋村鎮，沿途紅幹綠針間以樺樹的松林，因為極北雨水多，一切濃密而綠深，綠色層次很多，包括很奇特的可以比美橄欖葉的灰綠銀綠，在天光水色中，另有一種與猶他鏡湖區爭奇鬥麗的風姿。
今天天氣大好，我們馳向哈爾登高原（Hardengervidda)，不久，樹林逐漸消失，先是矮樹叢，然後是如波起伏苔色光禿的高原地帶，遠山是斑點的殘雪，所謂斑點，仍是甚大幅的雪，羈留在山凹間，我們同時發現不少淙淙的溪流，是冬季以來積雪或遠處赫然在目的冰川一秒一秒的溶化，依山勢馳行，刻地成豁，刻山成谷，婉轉流下，是從太初開始到現在不曾間斷的河谷山谷的製造，是這樣不曾間斷的雪溶、水流從高山跌宕流下到前些年代的冰河留下的深谷而形成大幅大幅沉靜若沉思的鏡湖。鏡湖當然是一切山巒、雲影、草木以及房屋村鎮，一絲不漏纖毫畢現于水中的意思。走在像這樣未受侵擾的原初的野地上，我們仿佛心身感印著自然永恆衍化的過程，我們從濃密的樹林走回到草木未生的古代，走回冰河解構溪流湖泊的生發，走向最初的對無限貼近的印認和追望，面對那種仿佛回到太初舞臺上雄偉的演出，心中有一種靈動的親切，感到與自然之源的原動力終於相見相識。
那些湖泊不只是如鏡，道家之所謂止水明鑒， 而且也是在無言中?述著自然偉大的運作，宇宙確是“有大美而不言”。我們看完一個鏡湖，又一個，有的細長，有的侵入幾個山腳，極目無盡，水清，水潔，都是太初的純真。
我們這樣馳行了一個多小時，到了分水嶺，溪流西行，我們不覺已躍過高峰而向另外的谷豁下行。 不久，樹木再現，我們仿佛又從太初走回中古走回現代，溪流至矗崖而斷成數把流蘇濺花的長長的瀑布，入深不可測的大峽谷，水煙自谷底上升，水流曲折轉入無垠，不知我們站處有多高，不知水流多深多遠，自然可以目擊而知，自然可以迷茫神秘，我們永遠不知道其轉折流程，估計前人依谷緣溪而下，可能凡月而不見盡處，現在仍有小路宛轉下沉不知幾十里。我們的車子突然轉入隧道，彎曲而長的隧道，出而見瀑布從天降落在更深的谷豁，或攀升更高的懸崖，上而雲深不知處，下而迷濛不見淵，又入隧道宛轉七公里，出而復見新樹新綠，不知名的銀灰閃閃的樹群夾著樺樹松樹搖曳，又入隧道凡七八處而終於豁然開朗，見平靜一大片水灣，山影重重，岬角重重，也如明鑒。此時引路者問：你們看這是鏡湖嗎？ 我們已知道這些就是聞名已久的fjords （挪威海岸斷崖絕壁間的峽灣），此時看到的峽灣離開大海本身甚遠，我們只能想像從很遠的大海的入口，一山又一山，一斷崖又一斷崖，一峽灣又一峽灣疊疊轉折數百里入到此深山中，感覺是一個大湖，水光山色，摺疊的峽灣引向不知出口的遠方，我們在視覺上，在感覺上一時也無法跟遠海的海岸連在 一起，但這裏潮漲潮退，是百分之百的海灣， 卻與先前的淡水的鏡湖相呼應。 這裏的峽灣，壯闊似洞庭，靜謐如沉思的鏡湖，山山擁護，岬岬扶持，是更大的沉思，是自然更深的大情，渡輪向兩崖之間的峽口馳航，清鏡引入迷茫與神秘的遠方，遠山帶雪隱坐高天。似近猶遠，入峽出峽，延綿不絕，九曲十山，峽峽皆奇。水淨，水清，山明，比長江三峽更流麗開懷。
峽灣的山，從水中升起來，看來都是石頭山，有古代冰河壓切雕鑽成種種疊砌轉折的痕跡，上面看來泥土甚少，上面的松樹及其他灌木，都是從石凹裏長年的積土或苔類混合的土上生長出來，這也許為什?松樹雖然叢密但都不太粗大，有的松樹則長自石縫。峰頂上石的形狀，常常光禿不著綠，並呈岩漿凝固狀態，山頭與山頭間，好像巨大的髮辮的麵包，或如龍背突起，或似虎背斑紋。海灣中，像一些鏡湖一樣，時見一二小島或沙洲，上面一二斜飛的松樹，如放大的盆景，有時像浮洲，隨時有被淹沒的可能。因為水很滿，岸上看，水上看，真是五步一水，十步一湖，湖面、峽灣作無限的展張，仿佛把鎮坐的山群吞進水裏。 因為一水記憶猶新，另一水即至， 在感覺上，水水相連，反覺陸地山巒都漂浮在大洋中，一如我們從飛機上看列島的感覺一樣，君不見它們像巨大的船艦，一一從我們的兩肩滑過去嗎？
我們說來看山，而和山一同沐浴在分分秒秒翻新的水裏，除了滿目皆是的鏡湖、峽灣的夏水如春水的汛汛之外，還有驟雨乍來乍歇，帶來一片令人雀躍的濕潤與滿林滿山的青翠淋漓欲滴，剛健的山群竟是如此的流麗溫柔。然後是，一山一瀑，有時一山數瀑，從矗立的崖頂撒下，如飄紗，如拂絲，如煙升煙滅，因激石而濺， 因遇石穴而隱，或幾條瀑布轉折相匯後如萬馬奔騰萬箭齊發震耳欲聾，譬如格陵磯(Geiringer)聯合旅舍的山上，水瀑匹匹從山頂沖下，到峽灣之前的山岩，如情欲的爆炸，千里無阻地瀉入峽灣中。或如碧麗克斯達（Briksdal）的冰河永久不斷的溶滴的溪流匯成的怒江奔狂。就讓我們躺在甲板上，看海鷗展翼齊飛，乘風躍過斷崖，把晶白的身體貼在藍天上，看巨大的峽灣的岸邊，獨立的一間小紅屋，是遠離塵世、隔絕消息的隱士之居？自然有自然的神秘，人生有人生的費解，就讓我們在甲板上，往椅子一靠，嘬一口咖啡，細看千條瀑布千種情，為跌坐冥思的山淋浴，讓水的樂音，讓騰騰飛舞的瀑布，印諸眼，灌諸耳，流入我們全身的血管脈搏，把生命的渣滓全然洗淨。
2004.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