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加州聖地牙哥台灣同鄉會
San Diego Taiwanese Cultur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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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 年 1 月

憶雄中六年
唐望

(前言:本文係應北美雄中雄女校友會林榮松會長之邀,為校友會2025年刊投稿,雖部分文字曾在《鄉訊》發表過,然而為了內容之完整性,仍將其列入,敬請見諒。)

我是雄中初中部的最後一屆,1964年畢業後,初中部的老師全都要離開雄中。英文老師朱文姝、數學老師王世厚、歷史老師蔡淑和等,都加入新成立的「私立樹德女子初級中學」成為創校老師。我直升高中部,在雄中共念了六年,因早讀,可能是班上最年輕的。

三歲時,家從嘉義搬到高雄市建國三路 56 號的公家宿舍,雄中校址是54號,是我家的「好厝邊」。雄中六年,母親天天都把中午熱騰騰的便當放在校牆上,讓我拿。游泳池就在我家的隔壁,游泳池的圍牆很高,上面還有鐵絲網保護。在雄中隔壁住了近二十年,1972年底才離開,和雄中真是有緣!

雄中校長王家驥的宿舍在雄中的正對面,從我有記憶以來,每年的農曆新年初一早上六點正,我家會把大門打開,王家驥校長一定準時來拜年,我們則放鞭炮歡迎,從無一年例外。

比我大八歲的長兄唐盼盼,也在雄中念了六年,和我的境遇大不相同。有一次他爬牆回家拿東西,剛好被訓導主任周德夫看到,被記一大過。另一次,他在大盤帽上,用鋼筆畫了貓王的頭像,週會時被在台上的王家驥看到,不但記一大過,帽子還被用公文的方式,由工友騎腳踏車送到家父的辦公室,家父視為羞辱(註:王家驥比家父年長12歲)。

加上兩個不明的小過,長兄畢業考前已經是「留校察看」,只要有任何一個小過就會立刻開除。不不幸他在高中畢業考第一節考國文時,沒有按照學校的規定去理光頭,被王家驥抓出教室立刻去理髮,使得考試成績為零,不能畢業,也因此不能參加大專聯考,他只得以同等學歷去念政工幹校新聞系。

後來長兄解釋說,校長曾在週會時公開宣布,畢業考那天不理頭髮的話,考試遲考十分鐘,這不是長兄編出來的,證人很多,是校長自己食言。那時我在三民國小念五年級,看到王家驥就像看到閻羅王一樣害怕。

當年上課期間,每隔一個星期一的週會時,教官都會要全體同學脫帽檢查頭髮,沒有理光頭的,會被叫出去理光,連平頭、三分頭都不行。有一年的光復節是禮拜天,全市學生在高雄巿立體育場參加慶祝大會,訓導主任曾宣布當天早上要檢查頭髮,我忘了去理髮店,被記「警告」一次,奇恥大辱。

當年長兄爬牆回家,被記一大過的處罰算是輕的,王家驥的獨子,從小母親就不在身邊,由王家驥一手扶養長大,也考上雄中。有一次爬牆,越過建國三路回家,被王家驥看到,二話不說、立刻開除。聽說後來轉到高雄水產職業學校,上船當水手,被親父剝奪了他考大學的機會。此事雖被有些人視為「美談」,我私下認為這不是「愛的教育」,而是「管訓教育」。

1961年我從三民國小畢業,拿到市長陳啟川獎勵的派克45型鋼筆。之後參加由王家驥主持的高雄市省立初中聯合招生,當時一共有四所中學參加:高雄中學、高雄女中、鳳山中學和左營中學。那年是末代的省立初中聯合招生,之後,政府實施「省辦高中、市辦初中」的政策,四所省立中學的初中部停止招生、關門大吉。

那年高雄市附近的小學約有一萬多名畢業生,男女各半,省立初中男生共招收一千兩百名,我的第一志願雄中只收三百名,雄中的錄取率只有6%,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而高雄女中只收二百一十七名,錄取率更低,更難,只有4.3%。

那次聯招只考兩科:國語和算術。國語科的作文題目是:「收音機的自述」,當時家家都有收音機,不難發揮。然而算術科考題有一題,因為題意不清,考試後隔天三家本地報紙,分別解答出三個不同的答案,一時全市一片譁然,成為影響一萬多個考生家庭的「一題三解」事件。

那個應用題題目如下:「某校召收新生七百人,佔在校的7/10,開學前轉走了全部學生的1/50,問某校尚有學生多少人?」這個題目每個字分開來看都很明確,但是合起來之後,就產生問題了。

我答題時,首先認為新生七百人,在校生應該是一千,才會佔在校的7/10,所以含新生全部學生有一千七百人,轉走1/50,等同轉走34人應尚有1700 - 34 = 1666人。寫下這個答案後,想想新生才剛剛考上,不可能立刻轉學,只有原有的在校生才會轉學,轉出20人之後應尚有1680人,因此把1666人的答案用尺一横線劃掉,改為1680人。之後再想想「開學前」新生尚未註冊入學全校應只有一千人,轉走1/50,應該尚有1000 - 20 = 980人。這時鐘聲響起,繳卷時間到了。

「用尺劃掉」這種做法是小學六年級老師王鈞章教的,他要我們帶一支小尺進考場,有錯用尺劃掉就好,絕對不要亂塗,所以我的答紙上有三個答案,有兩個是劃掉的。

台灣新聞報、徵信新聞報和中華日報分別報導出答案:1666人、1680人和980人,和我在考卷上寫的完全一樣。王家驥發表談話說:這一則試題的文字敘述,確有欠妥之處,招生委員會已經做了自我檢討,今後將不再有類似情事發生。然而王家驥則堅持只有「1666人」才是正確答案,其他兩個答案都不給分。

當時,這三家報紙每天都以全版的版面,報導這影響巨大的考試。然而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則是中華日報一篇和我有關的報導,和以標題痛駡王家驥「擇惡固執」的評論(見圖)。最後王家驥不敵眾怒,勉強同意三個答案都給分,平息一場紛爭。

開學時,學校要考上的300位學生參加一個考題很奇怪的考試,原來那是「智力測驗」,目的是選出150人為「實驗班」,在初中三年使用特別的教材,不再有代數、幾何、生物、物理和化學等等,三年只有兩科「數學」和「自然科學」,全都用剛從美國翻譯過來的教材,三個實驗班三年的老師和教材都一樣,數學老師是王世厚,自然科學的老師是俞永培。我被分在一組,學號是05023。在三民國小同班的李紹榮,也同時考上雄中,有緣又分到同一班。

俞永培老師第一天上課時,在黑板上畫了一隻唯妙唯肖的大蚊子,並且要我們回家捉幾隻來用顯微鏡看,他還要我們找蚊子的「平衡棒」。

初中三年每次月考後,俞永培都會下條子給教官,要一組的我、二組的蔡崇仁和三組的柯文昌,在午休時間到他的實驗室幫忙改考卷,當然我們都改別班的。期考後,他則叫我一個人,到他家去改末期考考卷。我那時不只是「受教」,還有他種功能,有如teacher’s pet,可隨傳隨到。初中畢業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俞永培老師,很懷念他。

第一天上課,先按高矮排坐位,每間教室有七行,從左向右排。我是第14矮,坐靠右邊的窗,我的後面是楊西苑,我們都叫他「洋狗」,因為他姓「楊」,我倆立刻成為好朋友。他教我如何坐5號公車到左營自助新村 325 號他家去玩,他再帶我去附近的龜山,看日本時代留下的骨灰罈,還打開罈蓋嚇我。

午餐時我就把我的書桌椅反轉和他面對面吃,之後,坐我右邊的黃順雄,把他的書桌椅轉90度,加入我們的午餐會。不久,黃文芳、鄭隆文和何奇孟一起,我們六個人共同佔下教室右邊的角落,養成「六人幫」圍起來一起吃便當的習慣,一直高三那年楊西苑轉到丙組,才減成為「五人幫」。

初中時,每週六下午都有班會,導師曾國福(國文老師)會指定一位同學在班會做讀書報告。有一次,鄭隆文在班會介紹李宗吾著的《厚黑學》,說其內容提倡:「人的臉皮要厚、心要黑,事業才會成功。」這時曾國福告誡鄭隆文說:「這本書不是好的示範,為人心要善良,臉皮薄不要緊,要有羞恥心,不要有害人之黑心。」鄭隆文則反駁說:「我只是介紹作者的觀點,要不要遵循,要由讀者自己決定。」最後曾國福生氣的說:「我以後不改你的週記和作文了!」這句話也成了我們日後和鄭隆文見面時的問候語。

初二時俞永培老師檢驗我們全班同學的血型,發現約有三分之一的同學是AB型,遠超過平均值的7%。「六人幫」除了我是A型之外,其他五位全是AB型。而我的哥哥、弟弟和妹妹也全都AB型,有人說AB型的人比較聰明,可是比較猶太。(還好,我非AB型、莞爾)。

由於實驗班的教材和普通班不同,因此省政府教育廳同意降低直升高中的標準,使得實驗三個班的同學,直升高中後,合併成為17和18兩組,我初中一組的大都直升到高中17組。

當年雄中各屆高一時都有班際足球賽,由於17組的同學在初中三年,體育課時都會一起踢足球,因此有很好的默契和主場優勢。我們的陣容非常堅強:全班最高的王良前(後改名王百祿)當門神,鄭隆文和黃世賓當鐵衛,防守到滴水不漏,從未失分。前鋒則由黃文芳當主帥,黃文芳身手矯健,很會盤球,跑百米全班第一,因此我們叫他Monkey,是得分高手。我們這群高腳過關斬降,打到冠亞軍決賽。

每年這足球比賽都非常轟動,學校也開放給家長和街坊鄰居來觀賞。整場比賽踢到最後五分鐘時,還是零比零平手,這時黃文芳盤球到罰球點,突然背對著球門,倒腳一鈎,守門員動都沒動,球就應聲入網,最後我們足球班隊就因這一球以1比0勇得全校冠軍。

初三時,我奉老師之命,做了一些靜電的實驗,參加高雄市科學展覽,認識比我們高一屆的陳鈞鈺,那時他以「植物灰性的討論」為題參加比賽,他花了很多的時間,把各種不同的木頭,用試管燒成灰之後,再秤灰的重量。可惜我倆的作品未受評審的青睞。

當年,陳鈞鈺辦了一份地下刋物叫「通俗科學」,每個學期出一期,介紹科學新知。他要我當我們這一屆的代表,分發他的油印版的「通俗科學」。我高一下學期期末時,他告訴我他要轉到建中去念高三,希望把發行「通俗科學」的重任交給我,除了交代一些發行的細節之外,最重要的是他把刻「通俗科學」四個大字的印章交給我,這是傳承重任。他離開雄中之後,我一個人用鋼板刻了一篇「如何製作礦石收音機」,油印了一期「通俗科學」之後,此刋物就在我的手中無疾而終,未能實現他對我的期望,汗顏 !有虧職守。

高二時我和鄭隆文一起,以「如何用光和磁傳聲」參加高雄市高中組科學展覽比賽,榮幸獲得第一名。之後代表高雄市參加在台北科學館的全國科學展覽比賽,又獲得佳作,因此我倆都被記兩個大功。

高三時我和鄭隆文又想了一個可參加科學展覽比賽的計劃,以鄭隆文為主、我協助導出了一個判別式,來判斷節線的數目。那時請物理老師喬榮發來指導,但是他興趣缺缺,一直強調要用微積分才能解出這個答案,讓我倆非常灰心。

最讓我們失望的是喬老師預測:「你們這群「五人幫」都只會上成大。」果然薑是老的辣,何奇孟上成大機械、鄭隆文去成大建築、黃文芳是成大化學,而我上成大水利(後轉電機),只有黃順雄應母親的要求,改考公費的學校,進了高雄師範學院。

高三時我和鄭隆文以「節線性質的討論」為題,參加高雄市科學展覽比賽,這次我們把黃文芳、何奇孟和黃順雄的名字,一共五位都列為作者,在沒指導老師的情形下,得到和前一年完全相同的成績,使得每人都得到兩個大功。

那次到台北科學館參加比賽時,我去附近的建中找陳鈞鈺,那時他在建中很有名,很容易找到他。他花了一個下午帶我去逛牯嶺街的舊書店,也去參觀美國大使館和旁邊的美國新聞處,他對我說了很多勉勵的話,讓我非常感動。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之後就沒連絡了。

萬沒想到大二時,有次我去台大找朋友陳重光,他告訴我當天他很忙,因為要參加陳鈞鈺的告別式,我大吃一驚,說我也認識他,於是我們一起去殯儀館靈堂鞠躬行禮,似乎冥冥之中,他召喚我去台北向他告別。

陳鈞鈺的去世之外,還有一位C同學雄中六年和我同班,他家境優渥,父親在屏東市行醫,每天坐火車上學,初中入學時比我矮一點,坐第一排。C同學在校成績一直很好,初高中都是全校第一名畢業,之後保送台大醫科。他個性並不太開朗,和同學少有互動,下完課就立刻坐火車回屏東。

高中時, 每次月考、期考,他都是時間還沒有到,考到一半,他就第一個交卷,分數也都是滿分。可是平時的小考就成績平平,大家都懷疑他考前就知道題目。有一次三民主義期考前,我們請唯一和C同學能談話的林定國去探聽考試題目,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透露了一題二十分的問答題,果真那題就考出來。

當年學期成績都是教務處按照月、期考的分數,統一計算,授課老師是沒有權利更改的。只要能夠收買教務主任,所有月、期考的題目都可以在考前拿到,我們懷疑,教務主任(朱長祈)被收買而洩題?

C同學和他哥哥一樣順利的保送台大醫科,然而入學後連續兩個學期,有一半以上的課程不及格(叫做二分一),因而被退學。之後失去音訊,就像從人間蒸發一樣。

據聞,他曾經在日本大阪近畿大學藥學系念書。萬般不捨,謠傳他在和歌山的家裡割腕輕生,被上帝的天使接走了。

世事無常,半個世紀前的往事,雖歷歷在目、然而人事已非,讓人不得不珍惜當下,平安就是福。

另位雄中同學黃文芳和我很有緣,除了成大大一必須住校之外,大二後我們兩人在校外當了三年室友。我1976年到愛俄華州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在等待我的宿舍空出前先借住在他的宿舍。他拿到化學碩士學位後,轉到俄亥俄州艾克隆大學(University of Akron)取得化學博士。畢業後在學校附近的Dow Chemical上班。

初二的時候,同學張學斌曾經邀請我去他在後庄的家玩,他要我到火車站坐往南的火車,過了鳳山就是後庒,他在車站接我。果如其然,我到車站他老遠就向我揮手。他家是個典型的農村家庭,印象最深刻是有一個房間,堆放著如小山的蕃薯! 他的父親對我很好,帶我去他們的菜園參觀,問我家有沒有院子可以種樹,我說有之後,他就立刻挖了一棵南洋芒果樹苗,要我帶回家種。

那時我家靠雄中這邊,已經有棵老芒果樹,長土芒果。於是我就把這棵南洋芒果樹苗種在另外一邊的空地。這棵樹很爭氣,我大三的時候就結實累累。祖母當時住在台大醫院,我們裝滿一竹簍超大、超甜的芒果給她。她吃了一些之後,才回天家。三年前,張學斌開車帶我去老家門外去看這棵樹,近六十年,它仍健在已經長到三層樓那麼高,於是照相留念。

我在1997年回台負責F-16後勤維修的軍售案(Foreign Military Sale),必須向經濟部的申請營利事業登記時,才知道張學斌已經是經濟部參事,直屬部長。找他幫忙就像朝中有人,有關係就沒有關係,一切順利。

2000年張學斌因父親辭世後,母親在南部獨居,他不放心,毅然辭官回南部教書,以敬孝道,好模範。他算是是同學們官位最高的,至今仍未退休,擔任多家上市公司的獨立董事,任務重大。

何奇孟在雄中時,下象棋從沒輸過,所向無敵沒人敢跟他下象棋。成大機械念書時,由於有輕微肺結核的症狀,一直都自我隔離,後來發現真是小題大做,其實只要吃抗生素,就可以解決問題,無須隔離。他畢業後,先到在北部台電的核一廠服務,三年後回到高雄考進中鋼,一直待在中鋼服務,直到退休。

離開雄中已經過了57個寒暑。再回首,憶當年年少輕狂,感懷時光飛逝,有如過眼雲煙,多少青絲變成蒼靄白髮、多少辛勞碾走青春歲月,但願珍惜當下、把握此刻、重活雄中六年的快樂時光!彼此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