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期待明天的人：二二八消失的檢察官王育霖」
王克雄

「期待明天的人：二二八消失的檢察官王育霖」將在2017年1月19日在台北舉行新書發表會。這本書介紹我父親王育霖檢察官不平凡的一生及他的文學作品和詩集。他由東京帝大畢業，大戰前在京都地方法院服務，是第一位台灣人在日本當檢察官；戰後回到台灣，在新竹地方法院任檢察官。我父親一方面富憐憫心，另一方面又疾惡若仇。書上記錄他做新竹檢察官所起訴的三個案件：（1）新竹船頭行走私案：他去查走私案件，證據齊全，隨即將七、八人全都扣押起來，大快人心。奸商就拜託父親小學同學柯先生來家行賄，父親看見他拿大包錢出來，非常生氣，大聲把他趕出去。（2）新竹鐵路警察貪瀆案：三位新竹段鐵路警察被人檢舉貪污，父親將他們提出公訴，他們竟然拿槍要打我父親。我父親毫不懼怕。（3）新竹市長郭紹宗瀆職案：郭市長原是陸軍少將，有大官在支持，但我父親不顧上級的壓力，認為貪官污吏一定要嚴辦，結果被迫辭職。我父親的英文老師美國人葛超智先生保留父親寫給他的兩封英文信，讓我們瞭解當年的情形。1946年9月18日我父親寫：「我主張司法要獨立，……以及對犯法的人與為非作歹的官員要積極起訴，但被掌權的上司所反對，可是台灣人卻非常稱讚我。最後我被迫辭職，可是我不後侮，因為我盡了我的責任。」他堅持懲治貪官污吏，就是丟掉檢察官的職位，也在所不惜。李登輝總統曾特別讚揚：「王檢察官為人正直、主持正義、嚴緝貪污不法，肯定他的打老虎、不畏特權的精神，但不幸受害。」我父親不受利誘，不畏權勢，秉持法律，維護公義，確實是一位令人敬佩的「鐵面檢察官」。

這幾年來很多關心台灣民主及自由的人大聲疾呼要求司法改革。您可知道，我父親七十年前就敢要求司法改革？我父親搬到台北，在民報寫有關司法的社論和評論，他強調司法應該獨立、司法官應堅持護法的聖職、人人尊重法律、維護言論自由等等。他參與「台北市人民自由保障委員會」的活動。他看到軍警常非法抓人及關人，就寫了「提審法解說」，提醒人民有權要求法院將被關的人，廿四小時內從軍警手中，轉送司法機關，而且軍警一定要服從。那時我父親和一些法律人籌備召開一個全島性的會議，討論台灣的司法問題，希望有些共識，來要求國民黨政府，保證不干涉司法人員執行任務。因為這樣的呼籲，促成了官方五日的「台灣省司法會議」，從1946年12月22日開始，全面討論司法上的種種問題，可惜並沒對政府官員干涉司法這個核心問題有所決議。如此我父親成了國民黨的眼中釘，利用二二八做藉口，把他謀殺又滅屍。

這本書將近七十頁寫我父親的傳記，雖然他的人生很短，仍是多采多姿，活得有意義有貢獻，值得後世人敬仰。父親留下了不少的詩與文章，是相當有水準的作品，可以說他也是一位文學家。這本書的命名「期待明天的人：二二八消失的檢察官王育霖」，來自他的文章「期待明天的人」。那是一篇很生動感人、且很鼓勵人的文章。我父親描述他青少年時得了肺結核病，不得不休學，不知能不能痊癒，想到變成留級生，會被人恥笑，就非常頹喪。媽媽過世不久，在一個舊式的台灣大家庭裏沒人關心他，他感覺極為孤單，非常思念媽媽，甚至想要到媽媽那裏，跟她在一起。然而他覺悟到：「最能達成媽媽遺志的，不是要自殺，而是要向把媽媽逼迫到那樣境遇的歪社會制度挑戰。是的，我要努力用功成為真正偉大的人。……已經不顧世上的輕視、嫉妒與無情。有的，只是期待那光明的未來。」他一再告訴我母親：「人不能向命運屈服，一定要努力，克服困難。」我父親是一個非常有志氣的人，他自許要走的路是：「正義！堅強！帶給所有人幸福！」

在我父親的著作中有一長篇「台灣歌謠考」，有系統地解說及分析台語詩與歌謠，我特別邀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陳麗君教授，權威性翻譯做台文，用台文解說台灣歌謠，更為貼切。本書將我父親的作品整理及翻譯，第一次以漢文展現出來，供人欣賞。當我父親剛被逮捕，有人好意跟我母親說，家裏若有牽連共產主義的書，或和日本人來往的信件，都有可能被國民黨用來做陷害我父親的證據。短時間母親也沒辦法去讀或分辨書的內容，因此她將所有的書和信件，用好幾日、好幾夜燒掉。如果沒如此被燒燬，大家會讀到更多我父親的作品。單由這件事，您可體會當年國民黨的統治有多麼恐怖。

我父親受著國民黨軍人和特務的酷刑以後，可能被槍殺及埋葬。雖然是極端痛苦，但那是短期的。我母親所受的苦難，卻是日以繼夜及年復一年。母親本來是一位大家閨秀，卻在人地生疏的台北，背著三個月大的嬰兒克紹和牽著二年九月大的我，聽到那兒有屍體就趕去，在腐爛的屍體中去辨認父親。那樣凄慘的情景，實在令人心酸難忍。那時候她時常夢到父親，不過一下就消失，留落失望與驚惶。一個寡婦活下去的原動力就是她的孩子。我母親知道張七郎醫師和兩個醫生兒子同時都被國民黨殺害。母親也就天天擔心國民黨也會來殺她這兩個孩子。她常常夢到有鬼要來偷她的孩子，就抱著孩子不敢睡覺，因為一睡去，又要夢到那個鬼。後來五叔育德在日本從事台灣獨立運動，我母親知道國民黨將廖文毅的親戚關起來，逼廖文毅不得不放棄獨立運動，回來台灣投降。母親也就緊張擔心，不知國民黨那一天要來抓她的孩子做人質。張炎憲教授曾對我母親與我做詳細的訪問，並由胡慧玲女士寫了細膩哀傷、非常感動人的口述歷史。我們若重新來寫母親的故事，不一定會寫得更好。這段口述歷史記載在「台北南港二二八」，這本書由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出版，發行人吳樹民醫師允准轉載在這本書上。

2016年當選的小英總統預定三年內要完成台灣的轉型正義調查報告書，將對真相調查及整理出發。二二八發生時，連震東、黃朝琴、游彌堅、劉啟光、林頂立等五人製作一本二百多名台灣菁英的黑名單，由國民黨台灣省黨部交給台灣行政長官兼台灣警備總司令陳儀執行，他再命令憲兵第四團張慕陶團長及軍統局台灣站林頂立站長來做逮捕、殺害及滅屍的工作。這場世紀大謀殺案是轉型正義最要緊的工作。很快二二八慘案已經過了七十年，殺害台灣菁英的真象還被壓制及否認，希望這本書的出版會催促轉型正義早日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