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陳拱北教授夫婦逾一甲子的情義
郭勝華 (11/12/2013)
我的父親郭章垣院長(廣澤讓二是他的日本名字)是陳拱北教授在日本慶應義塾醫學部求學時的同班同學。 他們都在七年醫學教育的四、五年級時就已結婚,攜眷繼續在東京的學業。因此家母郭林汾女士與陳拱北教授夫人陳柯秀貞女士自然也在丈夫是最要好同窗的情形下,有了很好、很久的交往。她們之間的情誼在兩人的丈夫過世之後,一直到兩人年近九十歲左右,
一直沒有中斷聯繫。縱使那是每年在台美之間的一兩封日文信、一張年節賀卡或者是相隔好幾年偶而在我陪母親回台時短暫的見面關懷。
我的父親於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敗時,奉父命準備整裝返台,直到翌年年初才等到船期回到故鄉台灣。那時早在年前就回台灣的陳拱北醫師已毅然放棄原來耳鼻喉科,選擇進入台灣大學公共衛生研究所。我的父親因家中年小的眾多弟妹要靠他撐起養家的責任,而由學長王金茂
介紹,到宜蘭接長省立宜蘭醫院院長職位。不幸在 1947 年三月噶瑪蘭(宜蘭)二二八事件中,為了控制經走私漁船由廈門傳入宜蘭的霍亂疫情,因擋人財路,與官派外省市長結怨,被其與警員暨當地駐軍設計誘殺於頭城媽祖廟埕上。其過程是無審、無判、綁架、謀殺、滅屍。
我是郭章垣院長的遺腹女,也是他唯一的子女。對我而言,陳拱北教授是我這一生的貴人,最大的恩人,也是我心目中有如慈父的景仰偶像,可惜他卻走得太早了。
我 1966 年考上高雄醫學院醫科,母親沒有足夠的能力獨自擔負我七年醫學教育所須的龐大學雜、住宿費用。適逢在台灣的慶應校友會三四會(文法與理工醫學),於集資慶祝母校建校百年之時,尚有餘額寄存銀行,其孳息準備做為每年校友聚會之用。陳拱北教授取得慶應校友會三四會的同意,將這筆利息每年分二期,於我註冊時,幫助我繳交學費,助我順利完成醫學教育。
父母親與陳拱北教授夫婦一起在東京渡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幾年,情勢還不錯時, 他們留下不少課堂上、課堂下、醫師實習、聚會、郊遊或相偕看棒球賽等等的照片。我可以發現,有我父親的照片幾乎也都有陳拱北教授的影子,他們的太太們也常在一起。
記得是我唸完高雄醫學院第一年的暑假,母親偕我到台大醫院探視因腎盂炎住院的陳夫人。大人們免不了看著我,憶起了父親的不幸, 我無意中注意到陳教授轉身之前,在他眼角打滾的淚光。記得那一次,他曾告訴我說,國民黨政府曾不下十次請他出任第一屆衛生署署長,他都推辭掉了。他接著告訴我,本來我父親已被內定派遣到美國(他為了控制經走私漁船,由廈門傳入宜蘭的霍亂疫情與宜蘭醫院復建事宜,曾與聯合國戰後救濟總署及世界衛生組織的美籍醫師及行政人員,曾有相當的接觸),是戰後台灣衛生署署長的第一人選。陳教授因此自始自終拒絕擔任衛生署署長,這份對故友情誼是至深至聖的。
陳教授在我高醫求學的第五、六年級時,也曾自台大南下高醫,教授我們公共衛生的課程。他也曾出任過高醫董事,他那溫文儒雅和藹的學者風範,使我如沐春風。
我甫畢業於高雄醫學院,本有意到台北的醫院當住院醫師。陳教授曾直接向任職仁愛醫院副院長,負責住院醫院膺選訓練事宜的妻弟柯外科醫師,推薦直接讓我進入內科。想不到柯醫師給姐夫一顆軟釘子碰,為了避免旁人批評他循私,柯醫師要求以考試成績做取捨。結果是我在約二十幾名應徵者中考了第一名,
陳教授萬分高興以限時快信通知家母,我總算沒讓他下不了台。仁愛醫院內科寄來的聘書卻因外子的出現,我決定離台赴美而忍痛寄回。多年後,還聽說柯醫師曾為此嘀咕過,這算是趣事一樁。
很遺憾的是,自我 1973 年離開台灣到美國那一年,我不曾再見到陳拱北教授。沒過幾年,偶然在報上讀到他的台大學生,因陳教授胰臟癌去世的追思文章,我則甚為震驚。
母親說先父郭章垣生性活潑外向,頗有領導才幹。自小的日本教育,也讓他養成負責認真的「日本精神」,不曾經歷「中國政治文化的黑暗面」。 然而他的這些優點,在亂世的
1945 ~ 1947 年代,反而成為他招致殺身大禍的致命傷。陳拱北教授雖是先父最要好的同窗同學,卻是有著其家境孕育出來的溫文儒雅的學者風範與洞深的關察力。他比先父早了半年左右,
在 1945 年即得船位自日返台,也早已接觸到戰後以戰勝者來到台灣接收佔領台灣的中國人的政治文化。陳教授因此放棄了原來所學的耳鼻喉科而走入當時冷門的台大公共衛生
研究所,而終於贏得了「台灣公共衛生之父」的美譽。 陳拱北教授當年曾勸先父一起進台大,告訴他台大的學術環境比較安全,並認為以先父的個性、才幹與領導能力,恐怕會有「椅子上冒出頭的釘子,
終究會被人以鐵鎚鎚下去」的危險。陳教授真是不幸而言中了!在此,我以陳教授給先父的此一進言做我對陳教授夫婦追思文章的結語,讓讀者為近一百二十年來台灣人沒有自主性,一再被殖民的命運,細細的咀嚼這一句話。
我那守寡六十六年,今年年初農曆除夕前一天,以九十四高齡在芝加哥辭世的母親,最近一、二年,幾次因沒有接到陳拱北夫人的年卡而掛念不已。想不到她們兩人,不但在丈夫離開後一直維繫在心上的友誼從沒間斷,也湊巧的同在今年,相續以逾九十的高齡辭世了。
願她們在天上與她們各自的先生相聚,也繼續他們珍貴的友誼。
無論如何,我對陳拱北教授夫婦逾一甲子的情義的懷念,是永遠放在心上,永遠不會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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